黎音袅上前一步,将江令舟半挡在身后。她的动作很小,却是一种不容置喙的保护姿态。
“陈大人深夜率兵闯入,是太子殿下又有什么新的旨意?”她的声音很平,听不出情绪。
陈清河像是才注意到她一般,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。“长公主言重了。殿下只是关心将军,怕将军初来乍到,住得不惯,特意命我来问候一声。”
他踱步到桌边,将一个金丝楠木匣轻轻放下。那匣子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,却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。
“问候就不必了,”江令舟终于开口,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,“说吧,许贤要我做什么。”
他直呼太子名讳,是一种决绝的、玉石俱焚的姿态。
陈清河脸上的笑容淡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阴冷。他眯眼瞧着黎音袅煞白的脸,忽然笑出声:“长公主千金之躯,这里风大,不如先回内室歇息。接下来的话,怕污了您的耳朵。”
这话语里的轻蔑与驱赶,再明显不过。他要剥夺她在此处的一切分量。
黎音袅没有动。她知道,她一退,江令舟就会被逼入绝境。
陈清河不再理她,转向江令舟,修长的手指搭在匣盖上,将那金丝楠木匣朝他面前滑出半寸。“殿下的意思是,君臣一场,总要留些体面。将军若肯交出兵符,也算全了这份情分。”
兵符。
这两个字,像两枚烧红的烙铁,烫在江令舟的心上。那是他用半生戎马,用无数将士的鲜血换来的信任,是北境三十万大军的魂。
江令舟按在桌沿的手青筋暴起,手背上虬结的血管如同地底盘错的树根。他死死盯着陈清河,胸口剧烈起伏,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的雄狮,只差一步,就要挣断所有枷锁,发起致命一击。
黎音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她不能让他动手。在这里动手,就是谋逆。
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毫无征兆地从胃里翻涌上来,冲向喉咙。是腹中的孩子在替她做出反应,也是她积攒了整晚的恐惧与屈辱,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。
她猛地向前一步,弯下腰,发出一阵剧烈的干呕。
“呕——”
那声音在死寂的正堂里格外刺耳。溅出的酸水,混杂着胆汁的苦涩,啪嗒一声,不偏不倚,尽数洒在了陈清河那双一尘不染的云纹官靴上。
污渍迅速洇开,破坏了精致的刺绣,散发出一股令人不悦的气味。
时间仿佛静止了。
东宫卫握着刀柄的手瞬间绷紧。
陈清河脸上的笑意彻底凝固,他缓缓低下头,看着自己靴面上的秽物,眼中闪过一丝真切的杀意。
“音袅!”江令舟立刻上前扶住她,所有的怒火瞬间被担忧冲散。他轻拍着她的背,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慌乱。
黎音袅靠在他怀里,浑身虚脱,冷汗浸湿了鬓角。她抬起眼,透过朦胧的泪光,看到陈清河那张阴沉得快要滴出水的脸。
陈清河没有擦拭,就那么站着,任由那片污渍提醒着方才的羞辱。他抬起头,视线越过江令舟,直直钉在黎音袅脸上。
“长公主,”他开口,声音轻得诡异,“真是好身手。”
他不再伪装,话语里的“身手”二字,充满了威胁的意味。他已认定,这是她的示威。
“殿下体恤将军,给了两条路。交出兵符,替殿下杀一个人,换你们一家平安。”陈清河顿了顿,嘴边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,“或者,阖家赴死,全了将军的忠义之名。”
他的视线再次落回黎音袅的脸上,“不过现在看来,长公主似乎想替将军,选第三条路。”
他没有说第三条路是什么。这种未知的恐惧,比任何明确的威胁都更令人窒息。
“我的耐心有限。”陈清河收回目光,重新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。“天亮之前,我要看到兵符放在这个匣子里。否则,就只能派人来为将军和长公主收尸了。”
说完,他看也未看那只匣子,转身便走。
两列东宫卫随之退去,沉重的木门在他们身后吱嘎作响,然后重重合上,断绝了内外的一切。
正堂里,又只剩下他们两人。
江令舟扶着黎音袅,许久,才找回自己的声音,那声音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。
“你……是故意的?”
门外再无声息,死寂重新笼罩了正堂。
江令舟扶着她的手还在颤抖,那句“是故意的吗”问出口,便耗尽了他所有力气。
黎音袅没有挣开,反而更深地靠进他怀里,汲取着他身上仅存的暖意。她点了点头,声音虚弱却清晰:“是。”
“你疯了!”江令舟失声低吼,怒火与后怕交织,让他胸膛里的那头雄狮再次咆哮,“他会杀了你!他真的会杀了你!”
“他杀我,是泄私愤。”黎音袅抬起头,直视着他赤红的双眼,“你动手,是坐实谋逆。江家满门,北境三十万大军,谁能活?”
她的反问像一盆冰水,兜头浇下。
江令舟的喉结剧烈滚动,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。在陈清河拿出兵符那两个字的时候,这里就已经是天罗地网。任何反抗,都是自取灭亡。
“兵符不能交。”他最终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,这是他最后的底线,“那是北境的魂,是兄弟们的命。”
“所以你的命,我的命,还有……他的命,就不是命了?”黎音袅的手,轻轻覆上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。
那个动作,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分量。
江令舟的身体僵住,所有的坚持和所谓的道义,在那个未成形的小生命面前,瞬间变得不堪一击。他用半生戎马换来的荣光,此刻却成了捆住全家性命的枷锁。
“我……”他想说什么,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。
“江令舟,听我说。”黎音袅打断了他,“你的忠义,是为先帝。可我们的孩子,要活在今朝。他没有资格,也没有机会,去选择一个慷慨赴死的名声。”
她喘了口气,继续道:“陈清河要的,是兵符,是结果。他不在乎过程。他要的是我们屈服。既然如此,我就给他一个台阶,也为我们自己,争一条活路。”
“什么活路?”江令舟的声音里带着绝望。
“时间。”黎音袅一字一顿,“只要拖下去,就有变数。”
她推开江令舟,站直了身体,脸上虽然还带着病态的苍白,但那份属于长公主的威仪却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。她扬声朝门外喊道:“春禾!”
门被推开一条缝,一个穿着绿色比甲的侍女探进头来,脸上满是惊恐。
“扶我。”黎音袅命令道。
春禾赶紧进来,小心翼翼地搀住她的手臂。
江令舟看着她,不明白她要做什么。“音袅,你……”
“将军,”黎音袅回头看他,语气不容置喙,“你若还认我这个妻子,认肚子里的孩子,接下来,就什么都不要说,什么都不要做。”
她扶着春禾的手,一步步走向那扇沉重的木门。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,但她的背脊挺得笔直。
吱嘎——
门被拉开,外面的冷风灌了进来,吹得灯笼摇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