终于,马匹在一处并不起眼的府邸侧门停下。门楣上没有匾额,唯有几不可辨的“黎”字刻痕,深埋岁月。
江令舟小心翼翼地将黎音袅抱下马,春禾早已哭红了眼,踉跄着上前搀扶。
“先进去,快!”江令舟推开院门。
府内寂静,与方才铁勒河畔的血腥厮杀恍若隔世。几名老仆迎上前来,面带惊惶。
“姑娘这是……”
“快!准备热水,去请大夫!”江令舟语速极快,“不,去请产婆!”
黎音袅的痛呼声愈发急促,她抓住江令舟的衣袖,指节发白:“令舟哥哥……我好痛……”
“别怕,我在这里。”江令舟将她安置在内室床榻,转身对一名老仆道,“速去太医署,不,城中最好的药铺,请最好的大夫过来!”
老仆领命匆匆而去。
春禾守在床边,泪水涟涟:“姑娘,您忍一忍,大夫马上就到。”
黎音袅疼得浑身颤抖,冷汗湿透了衣衫。她腹中的生命仿佛也感受到了母亲的危难,躁动不安。
江令舟在屋外踱步,心乱如麻。他不断回想黎音树甲胄上的血迹,那凝固的暗红刺痛着他的神经。大哥断后,不知此刻是否安全。
一个时辰过去,派去请大夫的老仆却两手空空地回来,面色惨白。
“人呢?!”江令舟一把抓住他的衣领。
“回……回公子,”老仆声音发抖,“太医署……太医署下了令,城中所有药铺,今日一律不准开诊,药材也……也封存了!”
“什么?”江令舟心头一凛,“为何?”
“小的不知,只听闻是宫里的意思,似乎……似乎是太医署内部整顿。”老仆战战兢兢。
“胡说!”江令舟怒道,“这种时候整顿什么!再去!多带些银钱,就算是砸,也要把大夫给我砸来!”
“公子,不是钱的事……”老仆快要哭出来,“小的去了好几家相熟的药铺,都说太医署派了禁军看守,谁敢私自开诊,格杀勿论!”
江令舟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。太医署,禁军……这绝非巧合。
“药铺不行,就去找产婆!”江令舟厉声道,“快去产婆巷,找最有经验的稳婆!”
“是,是!”另一名家丁连滚带爬地奔了出去。
内室,黎音袅的呻吟越发痛苦,春禾的哭声也带着绝望。
江令舟冲进去,见黎音袅面色苍白如纸,嘴唇已被咬出血痕。他握住她的手,那手冰凉刺骨。
“音袅,坚持住,产婆很快就来了!”他口中安慰,心中却焦灼万分。这分明是有人在背后捣鬼,目标直指音袅!
又是半个时辰,派去找产婆的家丁也回来了,神色比之前的老仆还要不堪,几乎是爬进来的,膝盖上满是泥土。
“人……人呢?”江令舟的心沉到了谷底。
那家丁颤抖着,指着门外:“公子……产婆巷……巷口被国舅府的人堵了!”
“国舅府?”江令舟瞳孔骤缩。陈清河!
“是……他们说……说凡是提及‘黎’字的,或是要给黎家姑娘接生的婆子,一律……一律打断双腿,扔出京城!”家丁泣不成声,“已经有两个不信邪的,被打得……血肉模糊……”
“砰!”江令舟一拳砸在廊柱上,木屑纷飞。好狠毒的手段!这是要将音袅置于死地!
“兄长……”黎音袅气若游丝,眼中却含着泪,绝望地看着他。
正在此时,院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,一道挺拔的身影带着一身风雪与血气,跨了进来。
正是黎音树。
他银枪未卸,甲胄上新的血迹尚未凝固,与旧的冰晶血珠交织,触目惊心。他的脸色冷峻,踏入内室,只一眼,便将一切了然于胸。
“大哥!”江令舟又惊又喜,又忧心忡忡,“你……”
黎音树摆手,示意他不必多言。他走到床边,看着面无人色的妹妹,伸手,用指背拭去她额角的冷汗。
那名去产婆巷的家丁见主帅归来,鼓起勇气,将方才所见又重复了一遍。
黎音树静静听着,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。他缓缓抬起手,擦拭着银枪枪尖不知何时又溅上的一点新鲜血渍,那血渍在微弱的灯火下显得格外妖异。
“陈清河想让妹妹血崩而亡。”他的声音平静,却比窗外的风雪更冷。
江令舟闻言,只觉一股怒火直冲头顶:“这个畜生!他怎敢!”
黎音袅抓着兄长的手甲,用尽力气摇头:“兄长……不要……为了我……”
黎音树反手握住她的手,语气不容置喙:“有我在,你不会有事。”他看向江令舟,“照顾好她。”
随即,他转身,提枪向外走去。
“大哥,你要做什么?”江令舟追问。
黎音树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,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:“去杀人。”
大哥!”江令舟只追出数步,黎音树的身影便已没入风雪。
寒风裹挟着雪片倒灌,那股凛冽的杀意仿佛仍弥漫在庭院中。江令舟想追,追上去能说什么?劝他?还是与他同去?他望向内室,黎音袅的痛呼声一声紧似一声,揪着他的五脏六腑。
“音袅……”他转回身,脚步踉跄,心底一片冰凉。杀了陈清河,黎家会如何?音树会如何?可若音袅有事……他不敢再想。
“我该怎么办……”他捶着廊柱,血从指节渗出。
正在此时,一名身着副将盔甲的军士顶着风雪踉跄奔入,盔上积雪未消。“江公子!”军士声音急促,“我家将军呢?”
“雷副将,”江令舟抓住他的手臂,“大哥他……他去找陈清河了!你快去,快去拦住他!”
雷副将脸色煞白:“这……将军的脾气……”他咬了咬牙,“公子,卑职方才想起一事!府中的厨娘杨桂花,她未入府前,在乡下时曾为人接生过不少孩子!”
江令舟猛地抬头,眼中爆出一点光:“杨桂花?”那个在灶间默默劳作的妇人?“她……她当真可以?”
“公子,眼下也只能如此了!”雷副将急道,“药石无门,这是唯一的指望!”
“快!快去请她!”江令舟嘶声道。
片刻,一个腰系油腻围裙,袖管高高卷起,双手还沾着些许白色面粉的妇人被家丁引了过来。正是杨桂花。她约莫四十上下,身形壮实,望向内室,侧耳细听那压抑的呻吟。
“夫人这胎,怕是有些凶险。”杨桂花开口,嗓音略带粗哑。
“杨大娘!”江令舟上前一步,便要屈膝,“求你救救音袅,救救我的孩儿!”
“公子使不得!”杨桂花一把将他扶住,手臂孔武有力,“救人如救火,莫耽搁!老身虽则数年未曾做过,但这点手艺尚未撂荒。”她转向家丁,“滚水!越多越好!大盆备好!干净棉布、剪刀,统统用滚水煮过消毒!再去把我厨下那根老擀面杖取来,刷洗干净,一并煮了!”
家丁们听得一愣,擀面杖?
“还愣着作甚?快去!”杨桂花眼睛一横,自有威严。
众人这才如梦方醒,乱纷纷散去。
杨桂花挽着袖子便往内室冲,到了门口,她回头对江令舟吼道:“将军,守好这门!除了我叫,谁也不许进来!”
江令舟被她这声“将军”喊得一怔,随即重重点头:“是!有劳大娘!”
产房内,黎音袅早已痛得神志不清,春禾在一旁垂泪。
“夫人,莫慌,有我在。”杨桂花的声音不高,却透着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。她让春禾搭手,自己则俯身在黎音袅腰位摸索按揉。
“疼……我不行了……啊……”黎音袅抓住身下的锦被,指甲几乎要掐断。
“说什么傻话!娃儿眼看就要出来了,怎能不行?”杨桂花手上动作不停,嘴里却哼起了一支不成调的江南小调。那调子咿咿呀呀,在这生死一线之际,显得分外奇异。
江令舟在门外如困兽般踱步,每一声痛呼都像重锤砸在他心口。
他听见杨桂花在里面喊:“用力!夫人,再加把劲!看到头了!”
黎音袅的呻吟陡然拔高,凄厉无比,随即又弱了下去。
江令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“撕拉——”锦被撕裂的声音。
“好孩子,好孩子,再来一下,马上……”杨桂花的声音带着疲惫。
远处隐约传来梆子声,一声,两声,三声……三更天了。
就在第三下梆子声尾音落下的刹那,产房内所有的声音骤然消失。
死寂。
江令舟遍体生寒,几乎要破门而入:“音袅!”
“哇——哇啊——哇——”
一声响亮至极的啼哭猛然爆发,穿透了沉沉夜幕,也震破了江令舟的耳膜!
那哭声带着无匹的生命力,瞬间将所有的绝望与恐惧都驱散。
江令舟腿一软,靠着门框才勉强站住,泪水汹涌而出。
“生了……生了……”
产房的门“吱呀”一声拉开,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。杨桂花满头大汗,发丝湿透贴在额角,围裙上血迹斑斑,她却笑得满脸褶子。
她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用干净棉布裹着的婴孩,那婴孩浑身通红,带着血污,正张着小嘴放声大哭。
“恭喜江公子!贺喜江公子!”杨桂花声音洪亮,“是个带把的哥儿!母子平安!”
江令舟呆呆看着那小小的、皱巴巴的生命,一时间忘了所有言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