然而,他们甚至不敢抬头,迎上他的视机。
一股极致的怨毒与不甘,像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脏。凭什么?凭什么他要沦为阶下囚,而那个高高在上的人,却能决定他的生死?
“许鹤鸣!”
一声凄厉的嘶吼,冲破了满殿的死寂。
陈清河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,猛地挣脱了禁军的钳制,他双目赤红,状若疯魔。
“你忘了?!你忘了当年是谁在夺嫡之夜,为你杀出了一条血路!是谁将你从一片尸山血海中,亲手扶上了这龙椅!”
“你忘了陈家为你流过的血,为你背过的污名吗?!”
这诛心之言,如同一记重锤,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。
那即将迈入内殿的脚步,停住了。
许鹤鸣缓缓地,一寸一寸地,转过身来。
他没有看地上咆哮的陈清河,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瞳,越过所有人,径直落在了东宫储君,许贤的身上。
许贤浑身一颤,如遭雷击,整个人都矮了下去。
“父、父皇……”
皇帝没有理会他的懦弱,声音平直得没有一丝波澜,仿佛在宣读一份与己无关的文书。
“太子许贤。”
他闭上眼,再睁开时,那双眼已是血丝密布,却不见半分温情,只余下焚尽一切的荒芜。
“罔顾人伦,勾结外戚,意图不轨,动摇国本。”
每一个字,都像是一柄铁锤,将太子的尊严与未来,砸得粉碎。
“即日起,废黜储君之位。”
“发配漠北,入镇北军前锋营效力。”
皇帝顿了顿,补上了最后一句,也彻底断绝了所有的念想。
“终身,不得回京。”
“不——!”
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长空。不是来自被废的太子,而是来自丹陛之下的皇后。
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,彻底瘫软在地,华贵的凤袍被尘土与泪水浸透,再无半分仪态。她手脚并用地爬向御座,双手死死抓住皇帝的袍角,涕泪横流。
“陛下!陛下开恩啊!贤儿是臣妾唯一的骨肉,是您的亲生儿子啊!”
“他只是一时糊涂,是被他舅舅蒙蔽了!求您饶他这一次,臣妾愿替他受过,臣妾愿以死谢罪!”
她哭得肝肠寸断,每一个字都带着血。
许鹤鸣的视线,终于从废太子身上,缓缓移到了她的脸上。
那张曾令他有过片刻温存的脸,此刻只让他觉得无比厌恶。
他没有甩开她的手,只是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,叩了叩御座的扶手。
“皇后。”
皇后的哭声一滞,抬头迎上那双冷漠的眼。
“教子无方,致储君失德,动摇江山社稷,此为其一。”
“身为后宫之主,纵容外戚干政,蒙蔽圣听,此为其二。”
“陈氏谋逆,尔难辞其咎,此为其三。”
他每说一条,皇后的脸色便更白一分。到最后,她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“着即,打入冷宫。”
许鹤鸣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,却比任何刀剑都要锋利。
“非诏,不得出。”
说完,他一脚踢开了皇后抓着他袍角的手。
那只曾经被他牵过的手,无力地垂落在地,沾满了灰尘。
“啊——!”
眼看妹妹与外甥接连被废,陈清河彻底疯了。他双眼暴突,嘶吼着挣脱了再次上前的禁军,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,朝着殿中那根盘龙金柱,一头撞去!
他要死!他也要用自己的血,溅污这座辉煌的大殿,诅咒这个忘恩负义的帝王!
“许鹤鸣!你不得好死!”
咔嚓——
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脆响。
陈清河的身子在离金柱不到三尺的地方,猛地顿住,随即以一个诡异的角度,轰然倒地。
江令舟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他的身前,一只脚,还踩在他那不成样子的脚踝上。
他面无表情地弯下腰,将那封盖着突厥王印的信,连同黎音袅呈上的所有罪证,狠狠摔在陈清河的脸上。
纸张锋利的边缘,划破了他的脸颊。
“谋逆的铁证在此。”江令舟的声音,如同北疆的寒铁,“你也配提当年?”
陈清河在剧痛中抽搐着,口中发出嗬嗬的声响,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。
大殿内,再次恢复了死寂。
废太子面如死灰,瘫在原地。
被打入冷宫的皇后,伏在地上,悄无声息,不知是死是活。
而那个曾经权倾朝野的国舅,如今只是一滩踩在脚下的烂泥。
江令舟缓缓直起身,对着御座的方向,垂首。
大殿内的死寂,被禁军拖动陈清河时,甲叶与地砖摩擦的沙沙声划破。
血腥气与檀香混合,形成一种诡异的味道。
许鹤鸣坐在御座之上,面无表情地看着殿门的方向,直到那滩烂泥被彻底拖拽出去,消失在门外的光影里。
他才缓缓站起身。龙袍的下摆,拂过御座的台阶。他一步一步,走了下来。
满朝文武,无一人敢抬头,所有人的头颅都垂得更低,几乎要埋进胸口。他们怕看见那双眼睛,更怕被那双眼睛看见。
许鹤鸣停在了黎音袅与江令舟的身前。两人依旧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,血迹与尘土沾染了他们的衣袍。
“起来吧。”他的声音没有起伏,听不出喜怒。
江令舟没有动,黎音袅产后本就虚弱,此刻更是撑不住,身子晃了晃。
许鹤鸣伸出手,不是虚扶,而是用十足的力道,亲自将江令舟的手臂抓住,拉了起来。随后,他又转向黎音袅,用同样的方式,扶住了她的手臂。
“长公主力挽狂澜,江将军忠勇可嘉。”
他的话说给所有人听,视线却扫过下方那些噤若寒蝉的官员。
“朕,今日便赐你们一块金匾。”
“‘护国柱石’。”四个字,掷地有声。
殿内响起一片极轻微的倒吸冷气的声音。这是开国以来,从未有过的殊荣。
江令舟垂首:“臣,不敢当。”
“你当得。”许鹤鸣打断他。
他没有多言,只是解下了自己腰间那条缠枝莲纹的白玉带。玉质温润,雕工繁复,是帝王御用之物。
“朕登基之日,此带便伴朕左右。”他亲手将玉带,系在了江令舟的腰间,动作不容拒绝。“从今往后,拜江令舟为丞相,总领朝政,辅佐朕重整朝纲。”
此言一出,满殿哗然。死寂被彻底打破。
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,颤巍巍地从队列中走出,
跪倒在地。“陛下,三思啊!”是御史大夫,刘淳。“自太祖立朝,便定下以文制武之国策,相位向由文臣之首担任。江将军功高盖世,然……然以武将之身,骤登相位,恐……恐朝野非议,人心不稳啊!”
“人心不稳?”许鹤鸣笑了,那笑意却未达眼底,看得刘淳心头发寒。
“方才陈氏谋逆,太子逼宫,朕的文臣们,在何处?人心,又稳在何处?”刘淳的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,汗出如浆:“臣……臣等有罪!”
“有罪,便该闭嘴。”许鹤-鸣的声音陡然转冷,“朕今日不是在与你们商议,是告知。”他不再看地上的刘淳,而是直视着江令舟。
“江卿,你不愿意?”江令舟的眉头紧锁,他抬起头,迎上了皇帝的视线。
“陛下,臣乃一介武夫,只知疆场杀伐,不懂朝堂权谋。相位责任重大,臣恐有负圣恩。”
“朕要的,就是你的不懂。”许鹤鸣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。
“朝堂里的权谋太多,多到烂了,生了蛆虫。朕需要一把刀,一把锋利的刀,来为朕剔除腐肉,而不是另一支工于心计的笔。”他拍了拍江令舟的肩膀,那力道很重。“北疆的敌人看得见,摸得着。朝堂的敌人,藏在袍服之下,笑里藏刀。朕问你,哪个更凶险?”江令舟沉默了。
许鹤鸣继续道:“朕将朝堂交给你,便是将朕的后背交给你。怎么,镇北军的统帅,不敢接管这个新的战场?”这是激将,也是命令。
江令舟无法再拒绝,他缓缓跪下,这一次,是为领旨。
“臣,江令舟,领旨谢恩。”
“甚好。”许鹤鸣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满意。他转过身,重新走向御座,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。
“皇后陈氏,废!太子许贤,废!陈氏一族,凡涉谋逆者,按律当斩!其余族人,流放三千里,永不叙用!”
“御史大夫刘淳,督查不力,罚俸一年,闭门思过。”
“其余诸卿,今日之事,当引以为戒。”
他重新坐上那张冰冷的椅子,俯瞰着他的江山,他的臣子。
“退朝。”群臣如蒙大赦,叩首后,躬着身子,仓皇退出大殿,连大气都不敢喘。
黎音袅的身体,在晨光熹微中,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。产后未愈的亏空,连夜紧绷的心神,在此刻尽数反噬。
一只温暖干燥的手,握住了她的手。
江令舟站在她的身侧,掌心的温度,透过层层锦袖,传递过来,让她紊乱的心跳稍稍平复。她抬起头,望向殿外。一轮红日,正从层层宫阙的尽头,挣扎着升起。金色的光芒,刺破了黎明前的黑暗,却照不进这座刚刚经历过血洗的大殿。
远处,冷宫的方向,隐约传来一声女人凄厉的哭嚎,如泣血的杜鹃,很快又被风吹散。
另一边,通往京城外的官道上,一队驿卒押送囚车的马蹄声,哒哒作响,在清冷的晨风中,越来越远。
漠北,终究是太远了。黎音袅的视线,落回江令舟的腰间。那条属于帝王的白玉带,系在他玄色的战甲外袍上,显得格格不入。那不是赏赐。那是一道枷锁。
江令舟察觉到她的颤抖,反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。他什么都没说,只是站在她身边,陪她一起看着那轮冰冷的朝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