轿车驶入一处不起眼的大院,姜南溪被推入会议室时。
长桌尽头坐着位两鬓斑白的男人,他面前的茶杯冒着袅袅热气。
“姜南溪同志,我是赵振国。”男人起身,示意工作人员给她倒了杯热牛奶,“你的勇气值得敬佩。”
姜南溪的指尖在轮椅扶手上收紧:“我只是……做了该做的事。”
“有个消息,是关于你的刑期。”
姜南溪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服下摆。
“因为重大立功表现,我们决定给你减掉两年劳改。”
杜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喜悦,“剩下的一年,你可以回康民大队服完。”
康民大队。
这三个字像一记闷棍敲在姜南溪头上。
姜南溪减刑的消息像长了翅膀,在她人还没回到康民大队前,就已经传遍了整个生产队。
那天傍晚,大队部的喇叭刚播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,会计王德才就神秘兮兮地凑到正在记工分的社员们跟前。
“听说了没?那个姜南溪要回来了!”王德才压低声音,却故意让周围人都能听见,“说是立了什么功,减了两年刑期。”
“啥?”正在排队的周春梅猛地转过头,手里的工分本“啪“地掉在地上,“她那种人还能立功?别是又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吧?”
人群立刻骚动起来。这种地方的消息闭塞得像一口深井,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激起千层浪。
“我听说啊,”周春梅弯腰捡起工分本,眼睛滴溜溜转着,“她在劳改农场勾搭上了管事的领导,这才——”
“春梅!”老支书赵大柱厉声喝止,“没影的事别乱说!组织上的决定自然有道理。”
但老支书的威信显然压不住人们的好奇心。
第二天一早,大队部前的榕树下,十几个妇女围成一圈,七嘴八舌地议论着。
“你们还记得她干的好事不?”周春梅一边纳鞋底一边说,“插足席记分员的家庭,害得人家老婆差点流产,这种女人能有什么好?”
“就是!”李婶附和道,“我家那口子在县里听说,她举报的那个……谁知道是不是她以前的相好?现在倒装起好人来了。”
“要我说,这种女人就该在劳改农场待够三年!”周春梅啐了一口,“谁知道她回来会不会又勾引谁家男人?”
榕树上的知了突然集体鸣叫起来,刺耳的声音仿佛在为这场审判助威。
两天后,当姜南溪坐着县里派来的吉普车回到康民大队时,迎接她的是无数道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。
她缓慢地走向大队部报到,背后传来清晰的议论声。
“看那走路姿势,指不定在农场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……”
“听说减刑要特别硬的关系,她哪来的门路?”
“嘘,小点声,她看过来了……”
姜南溪的指尖死死掐进掌心,但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。
这几个月的劳改生活磨平了她的棱角,也教会了她沉默的力量。
大队部里,新任支书杜明远,老支书的侄子公事公办地给她办了手续:“根据安排,你到养猪场劳动,住原先的知青点,现在那里就你一个人。”
“谢谢杜支书。”姜南溪轻声说,目光扫过墙上“农业学大寨”的褪色标语,恍如隔世。
走出大队部,姜南溪往养猪场走。
她所在的养猪场在村西头,和席父所在的不一样,她的这个是全村最脏最累的养猪场。
姜南溪清理猪圈时,几个路过的半大孩子朝她扔石子。
“破鞋!劳改犯!”孩子们嬉笑着跑开。
姜南溪抹去脸上的泥点,继续挥动铁锹。
傍晚收工时,她的旧伤疼得厉害,却还是坚持着去井边打水。
井台边原本聊得热火朝天的妇女们一见她来,立刻作鸟兽散。
只有张秀兰迟疑了一下,递过来一个粗瓷碗:“喝、喝口水吧……”
姜南溪刚要接过,周春梅不知从哪冒出来,一把拉走张秀兰:“你傻啊?沾上这种人,以后还想不想在村里做人了?”
张秀兰羞愧地低下头,跟着周春梅快步离开。
瓷碗掉在地上,摔成两半。
第二天一早,姜南溪被一阵急促的哨声惊醒。
大队部门前的空地上,杜明远正在宣读县里的最新指示。
她站在人群最外围,听到身后有人小声议论:
“听说县里赵书记亲自给她减的刑……”
“赵书记?不就是那个死了老婆的……”
“嘘——她来了!”
姜南溪假装没听见,目光却与站在前排的林建设相遇。
对方迅速别过脸,但她还是捕捉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复杂神情。
劳动间隙,村里的喇叭突然播放起广播,紧接着是县广播站的女声:“……我县破获……有功人员名单如下:康民大队姜南溪同志发现线索并及时举报,表现突出……”
广播声在田间回荡,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。
姜南溪感到无数道目光像钢针一样扎在背上。
“装模作样!”周春梅故意大声说,“谁知道是不是贼喊捉贼?”
养猪场的老刘头是村里为数不多对姜南溪还算和善的人,他悄悄递给她一个烤红薯:“别往心里去,这些人就爱嚼舌根。”
姜南溪道了谢,掰开红薯慢慢吃着。
滚烫的薯肉灼痛了她的手指,却比不上心头的万分之一。
夕阳西沉,将席曼婷的影子拉得老长。
她扛着锄头从棉花地回来,汗水浸透了后背的粗布衣裳,黏腻地贴在皮肤上。
“曼婷!”
刚走到院门口,父亲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。
席曼婷回头,看见父亲席父正从村口方向快步走来,脸色凝重得像是刚听说什么了不得的大事。
“爸,咋了?”她放下锄头,抹了把额头的汗。
席父四下张望了一圈,压低声音道:“你听说了没?姜家那个丫头回来了。”
“哪个姜家丫头?”席曼婷一时没反应过来,随即瞪大了眼睛,“您是说——姜南溪?”
“嘘!”席父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“小点声,别让你嫂子听到了!”
席曼婷这才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大,连忙压低嗓音:“那个祸害怎么回来了?”
她咬牙切齿地说出“祸害”二字,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嚼碎了咽下去。
“谁知道呢,听说是今儿个下午到的,带着个孩子。”席父叹了口气,眉头皱得更紧了,“你大哥去县里办事了,明天才回来。这事儿可千万别让他知道。”
席曼婷冷笑一声:“她还有脸回来?”
她突然住了口,因为院门吱呀一声开了,嫂子姜瀛玉端着盆水走了出来。
“爸,曼婷,你们站在门口说什么呢?”姜瀛玉温温柔柔地问道,将水泼在门前的菜地上。
夕阳的余晖照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,衬得那笑容有些勉强。
“没什么,就是问问爸晚饭吃什么。”席曼婷迅速调整表情,挤出一个笑容。
姜瀛玉点点头,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了一瞬,又垂下眼帘:“我去做饭了。”
说完便转身回了院子。
席曼婷和父亲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忧虑。
等姜瀛玉走远,席曼婷才恨恨地说:“她回来准没好事!”
“行了,少说两句。”席父摆摆手,“明天我去打听打听情况,你先别跟你哥说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席曼婷不情愿地应道,心里却翻江倒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