电话铃声再次划破黎明的寂静时，席父正在整理他的教案。
那些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，边角处还留着孩子们不小心蹭上的墨水印。
“韵语？”席父的声音比昨夜平稳了些，但握着听筒的手依然微微发抖。
“老席，我太高兴了，一宿没睡着。”赵韵语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来，带着电流的杂音，“组织上安排了专车，我跟着车一起来接你们。山路不好走，估计要两三天才能到。”
窗外的天空刚泛起鱼肚白，姜瀛玉正在厨房生火做饭，听见动静探出头来。她看见公公站在晨光里，佝偻的背脊似乎挺直了几分，灰白的鬓角被霞光染成了金色。
“不急，不急..”“席父对着电话轻声说，“正好把这边的事情都安排好。孩子们教了这么多年书，不能说走就走...”
电话那头突然沉默了几秒，只听见细微的呼吸声。
“他们...过得好吗？”赵韵语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，“砚南，还有曼婷...”
席父望向院子里正在劈柴的儿子，那个曾经文弱的城市青年如今手臂上已经隆起结实的肌肉。
“都好，”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，“砚南现在是村里最好的老师，曼婷...”
他的话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抽泣声打断。姜瀛玉悄悄退回厨房，往沸腾的粥锅里又加了一瓢水。
早饭桌上，席父转达了赵韵语的意思。热腾腾的玉米粥冒着白气，映着每个人复杂的表情。
“爸，我想请全村人吃顿饭。”席砚南放下筷子，“这五年来，要不是乡亲们...”
“应该的。”席父点点头，转头看向儿媳，“瀛玉，你心思细，这事你来张罗？”
姜瀛玉刚要答应，席曼婷突然插话：“嫂子，我帮你！正好把同学们送的那些腊肉、香菇都用上。”
明远和明澈听到“吃饭”两个字，立刻兴奋起来：“我们要吃流水席！”
“就像过年那样！”
大人们相视一笑，餐桌上凝重的气氛终于松动了几分。
赵韵语挂断电话，在四合院的回廊下呆立了许久。
晨露打湿了她的布鞋，可她浑然不觉。
二十三年的分离像一道鸿沟，电话线根本无法跨越。
“赵老师，车已经安排好了。”年轻的工作人员站在月亮门外轻声提醒。
赵韵语猛地回神：“啊，好...谢谢小张。”
她拢了拢灰白的鬓发，突然问道：“你说...东北那边现在穿什么衣服合适？”
没等对方回答，她又自言自语道：“肯定很冷...得带几件厚衣裳...”
说着就往屋里走，差点被门槛绊倒。
卧室里，两个敞开的行李箱摊在床上。
一个装满了给孩子们的礼物——会眨眼的洋娃娃、电动小汽车、彩色蜡笔；另一个塞满了毛衣毛裤，都是她这半年亲手织的。
“这件蓝色的给砚南...红色给曼婷...”她颤抖的手指抚过一件件衣物，突然停住了，“可是明远和明澈多高了？瀛玉喜欢什么颜色？”
泪水滴在羊绒毛衣上，洇出深色的圆点。院里的老槐树沙沙作响，像是在安慰这个忐忑的母亲。
姜瀛玉和席曼婷挎着竹篮走在村道上，挨家挨户邀请乡亲们参加明晚的送别宴。五月的山风带着槐花香，吹起姐妹俩的衣角。
“姜老师，真要走啊？”王婶子拉着姜瀛玉的手不放，“我家二丫听说后，哭得枕头都湿了...”
席曼婷蹲下来，对躲在母亲身后的二丫柔声道：“老师教你的拼音表都记住了吗？要每天练习哦。”
小姑娘突然扑上来抱住她的腿：“席老师不走好不好？我...我把攒的糖都给你！”
姜瀛玉别过脸去，看见秦志强正赶着牛车过来，车上堆满了新鲜蔬菜。“自家地里刚摘的！”
他憨厚地笑着，“给娃娃们加个菜！”
傍晚时分，席家院子里已经支起了三口大灶。周老师带着几个学生正在杀鱼，陈老师在磨豆腐，李小桃则领着女孩子们包饺子。欢声笑语中，姜瀛玉突然觉得胸口发闷。
“我去趟学校。”她对忙碌的丈夫轻声说。
教室里空无一人，夕阳透过玻璃窗，在黑板上的粉笔字间流淌。姜瀛玉轻轻抚摸每一张课桌，最后停在讲台前。这个位置能看到所有孩子的眼睛——明亮的，好奇的，偶尔走神的...
“姜老师...”李小桃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，手里捧着个布包，“这是同学们给您做的纪念册。”
翻开第一页，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写着：“姜老师教会我写名字——刘小花”；第二页贴着用树叶拼成的画；第三页...
姜瀛玉的视线模糊了。她想起五年前第一次站在这讲台上时，台下那些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怀疑。而现在...
“李老师，”她突然抓住李小桃的手，“周五的听写别忘了，王铁柱总把'鸟'字少写一点...”
李小桃红着眼眶点头：“我都记着呢。还有张招娣坐第一排容易走神，刘小虎写字太用力总戳破本子...”
两个女教师在暮色中相视而笑，又同时落下泪来。
赵韵语又一次检查了行李箱。这次她塞进了几罐奶粉和一大包大白兔奶糖——听说东北条件艰苦，孩子们肯定缺营养。
“赵老师，您该休息了。”工作人员轻声劝道，“明天一早就要出发。”
可她哪里睡得着？五年了，她只能在梦里想象儿子的模样。
还有从未谋面的女婿和孙辈...赵韵语从抽屉深处摸出张照片，那是去年托人偷偷拍的：席砚南站在校门口，身边是个扎马尾的年轻女子，怀里抱着个娃娃，两个稍大的孩子拽着他的衣角。
照片已经摸出了毛边，可她还是看不够。多少个深夜，她对着这张照片想象孙儿们的声音，想象女婿的性格...
窗外传来夜归人的脚步声，赵韵语慌忙擦掉眼泪。她不能红着眼眶去见孩子们，不能。
全村的桌椅板凳都搬到了打谷场上，拼成一条长龙。二十多道菜冒着热气，最中间是村民们凑钱买的大蛋糕，上面用奶油写着“桃李满天下”。
老村长颤巍巍地举起酒杯：“席老师一家对我们柳树沟的恩情，乡亲们永世不忘！”
席父刚要说话，突然看见人群最后面站着十几个学生，每人手里举着一块纸板。当他们同时翻转纸板时，竟拼成了一幅巨大的画像——席家全家福。
“这...”席父的眼镜片蒙上了雾气。
李小桃站出来解释：“孩子们偷偷画了半个月...明远和明澈当的模特。”
宴席持续到月上中天。明远和明澈早就困得东倒西歪，被抱回屋里睡了。姜瀛玉和席曼婷被女人们围着说体己话，席砚南则被灌了不少米酒，脸红得像秋天的柿子。
散席时，老村长塞给席父一个布包：“乡亲们的一点心意。”
回到屋里打开，是一沓皱巴巴的钞票，最大的面额也只有二十元，更多的是五毛一块的零钱。
席父数了数，正好五千八百六十三元五角。
这几乎是全村人半年的收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