开学前三天,村里炸开了锅。
“听说姜老师要回城里念书了?”小芳娘挎着菜篮子,在井台边拦住席曼婷,“那学堂还开不开了?”
席曼婷正弯腰打水,闻言直起身子,水桶在井沿上磕出清脆的响声:“开,当然开。我和我嫂子只是去完成学业,寒暑假都会回来。”
消息像长了翅膀,不到晌午就传遍全村。姜瀛玉去供销社买麻绳时,被七八个妇女团团围住。
招娣娘攥着她的袖口直抹眼泪:“姜老师,您这一走,我家丫头可怎么办?”
“课程都安排好了。”姜瀛玉从布包里掏出张课表,“秦志强教劳动课,马叔答应来教《三字经》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轻柔却坚定,“我每个月都会寄新的教材回来。”
马老汉不知何时站在人群外围,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。
自打上回争执后,这老先生竟真成了学堂的常客,虽然仍坚持女子该学《女诫》,但教起《千字文》来却格外认真。
“哼,女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!”马老汉用拐棍戳着地,“既已嫁做人妇,就该相夫教子......”
“马叔,”席砚南扛着捆木料经过,闻言停下脚步,“您当年不是常说'学无止境'吗?瀛玉去深造,回来能教孩子们更多本事。”
老汉被噎得说不出话,气哼哼地走了。姜瀛玉望着他佝偻的背影,忽然想起什么,快步追上去:“马叔,能请您帮个忙吗?”
她从怀里掏出本线装书,“这是您上回提到的《声律启蒙》,省城书店才有的版本。我不在时,您能用这个教孩子们对对子吗?”
书页在风中轻轻翻动,露出里面工整的批注。马老汉接书的动作有些颤抖,昏花的老眼突然亮了一下。
启程那日,天还没亮,院门就被敲响了。小芳带着十几个学生站在雪地里,每人手里都捧着东西。有晒干的野菊花,有手缝的布鞋垫,知秋甚至抱来了她养的小兔子。
“老师,这个给你。”
招娣——现在该叫她诗瑶了——递上个粗布包。姜瀛玉解开一看,是块绣着梅花的帕子,针脚歪歪扭扭,却透着股认真劲儿。
“我娘说......”小女孩声音细得像蚊子,“说城里人爱干净。”
姜瀛玉蹲下身,把帕子按在胸口:“这是我收到最珍贵的礼物。”
席砚南提着行李站在一旁,目光柔软得像初融的雪水。昨夜他们几乎没睡,把学堂未来半年的课程安排写了满满十页纸。姜瀛玉甚至画了张菜园规划图,标明了每种蔬菜的播种时间。
“走吧,再晚赶不上班车了。”席曼婷催促着。秦志强已经发动了拖拉机,突突的响声惊飞了树梢的麻雀。
车站比想象中热闹。除了席老爹和几个相熟的村民,居然还有马老汉。
老先生拄着拐棍站在月台最边上,见姜瀛玉看过来,立即别过脸去。
“拿着。”
席砚南突然塞给她个布包。打开是两本崭新的笔记本,扉页上用毛笔写着“教学札记“四个字,笔力遒劲,一看就是练过的。
“你什么时候......”
“晚上你睡着之后弄的。”席砚南的拇指抚过她眼下的青黑,“省城图书馆的书多,看到好的教学方法就记下来。”
汽笛声刺破晨雾。姜瀛玉突然抓住丈夫的手:“砚南,其实我......”
“我知道。”他笑着捏捏她的指尖,“放心去,家里有我。”
拖拉机再次启动时,姜瀛玉从后视镜里看见席砚南还站在原地。
他穿着她织的灰色毛衣,在苍茫雪地里像棵挺拔的白杨,越来越小,最后变成一个黑点。
省城比记忆中更喧嚣。高楼上的玻璃窗反射着刺目的阳光,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。
“我们先去宿舍安顿。””姜瀛玉拎起最重的行李箱,“下午我去找林媛,看她说的乐器......”
话没说完,她突然捂住嘴干呕起来。席曼婷连忙拍她的背:“晕车了?”
姜瀛玉摇摇头,脸色有些发白。
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了,她心里隐约有个猜测,却又不敢确定。
大学校园里梧桐依旧。经过布告栏时,姜瀛玉瞥见“暑期支教报名”的通知,鲜红的印章像朵梅花。她下意识摸了摸腹部,那里还平坦如常。
“姜瀛玉!”清脆的女声从身后传来。林媛抱着摞乐谱小跑过来,马尾辫在脑后一跳一跳,“你可算回来了!我攒了五把口琴、三架旧手风琴......”
她的声音戛然而止,目光落在姜瀛玉无名指的银戒上,“你结婚了?”
阳光穿过梧桐叶,在戒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姜瀛玉笑着点头,正要开口,胃里突然又是一阵翻腾。
她慌忙捂住嘴,林媛的眼神立刻变了。
“你不会是......”
医务室的消毒水味道让姜瀛玉想起村里的卫生所。
校医推了推眼镜:“妊娠六周,胎象很稳。”
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姜瀛玉的学生证,“要继续学业的话,前三个月要特别注意。”
林媛搀着她走出来时,夕阳正把教学楼染成金色。
姜瀛玉摸着尚且平坦的小腹,思绪飘回那个雪夜。
当时席砚南抱着她在院子里转圈,惊飞了一树麻雀。
“要告诉席砚南吗?”席曼婷小声问。
“当然。”姜瀛玉摸出珍藏的电话卡,“不过得当面说。”
她想象着丈夫听到消息时亮起来的眼睛,嘴角不自觉地上扬。
电话亭前排着长队。轮到姜瀛玉时,她的手心已经沁出汗来。
转接等了足足十分钟,当席砚南气喘吁吁的声音终于透过听筒传来时,姜瀛玉的眼泪突然决了堤。
“砚南,我......我们......”
“怎么了?是不是有人欺负你?”席砚南的声音陡然提高,“我明天就买票去省城!”
“不是。“姜瀛玉抹了把眼泪,嘴角却扬了起来,“你又要当爸爸了。”
听筒里传来“咣当”一声,像是凳子倒了。接着是长久的沉默,久到姜瀛玉以为断线了。
“......我明天去买票。”席砚南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,“不,今晚就去车站等着。”
姜瀛玉破涕为笑:“傻子,才六周,校医说一切正常。”她贴着听筒轻声说着。
挂掉电话,姜瀛玉发现林媛和席曼婷都红着眼眶。三个女孩手挽手走在梧桐道上,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。
“所以,”林媛突然站定,“你们那个女子学堂,还缺音乐老师吗?”
当晚的宿舍卧谈会变成了支教动员会。姜瀛玉展示着孩子们用树枝在沙地上写字的照片,席曼婷讲述着诗瑶第一次写出自己名字时的场景。
到熄灯时,已经有六个同学报名寒暑假去村里支教。
月光透过窗帘缝洒进来,姜瀛玉轻轻抚摸着小腹。
她想起离村前夜,席砚南在油灯下刻木牌的样子。
他抿着唇,眉头微蹙,木屑落在他的睫毛上,像细碎的雪。
“我们的孩子,”她在心里轻声说,“你会看见一个更好的世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