联展这天，合作社的摊位前人头攒动。姜瀛玉带来的绣品被挂在最显眼处，那对牡丹蝴蝶引得不少姑娘媳妇驻足。

明远拽着父亲的衣角在人群里钻来钻去，明澈则紧紧抱着姜瀛玉的腿。

“姜娘子这手艺，在县城开铺子都使得。”

布庄的王掌柜拿着绣样爱不释手。姜瀛玉正推辞，忽然发现明澈不见了。她慌神时，听见一阵清脆的铃声，只见明澈站在隔壁摊位前，仰头望着挂满风铃的竹架。

那是种用薄瓷做的铃铛，画着憨态可掬的小猫扑蝶图。

姜瀛玉刚要掏钱，席砚南已经蹲下来与女儿平视：“明澈喜欢哪个？指给爹看。”

孩子犹豫许久，最后指向个画着双鱼的蓝铃铛。

回程的牛车上，明远枕着父亲的大腿睡着了，手里还攥着新买的木刀。

明澈却一直盯着挂在车檐下的风铃，每当铃声响起，她眼里就漾起笑意。

姜瀛玉摸着怀里新接的绣活订单，看着远处起伏的麦浪，忽然觉得日子就像这铃音，清清脆脆地往前赶。

七月的雨来得又急又猛。姜瀛玉正在厨房熬绿豆汤，突然听见明远在院里尖叫。

她冲出去时，看见儿子浑身湿透地站在枣树下，双手捧着什么往衣襟里塞。

“是鸟鸟！”明远掀开衣角，露出只绒毛凌乱的雏雀。这时席砚南顶着斗笠从地里跑回来，见状立刻找来旧箩筐，垫上明澈的小棉袄。明澈蹲在筐边，轻轻用指尖碰了碰发抖的小鸟。

雨下了整夜。第二天清早，姜瀛玉发现箩筐空了，窗台上却整整齐齐摆着三样东西：一撮米粒、一片菜叶和明澈最爱的银铃铛。

她推开窗，看见两个孩子蹲在院里，仰头望着树梢，那里有只扑棱翅膀的麻雀，颈间隐约闪着银光。

晚上，姜瀛玉在油灯下赶制布庄的绣品。明澈本该睡了，却抱着小枕头蹭到她身边，盯着绷架上的鸳鸯出神。

姜瀛玉心血来潮，剪了块小布头给她：“明澈试试？”

令她吃惊的是，一岁的孩子竟有模有样地捏着针，在布上戳出几个歪歪扭扭的线脚。虽然最后变成了乱线团，但那执拗的劲儿活脱脱像极了自己小时候。

“嫂子！”席曼婷风风火火闯进来，手里举着封信，“赵经理他妹妹来信了！说明年县城要办幼儿学堂，收五岁以下的娃娃！”

姜瀛玉手一抖，针尖在指腹扎出个血珠。她看着熟睡的两个孩子，忽然意识到，那些像野草般疯长的日子，正在悄悄开出花来。

夜更深时，席砚南轻手轻脚进屋，发现妻子还在灯下忙碌。他取下她手中的针，吹灭油灯，月光立刻水一样漫进来。

第二天，席曼婷对着合作社办公室的玻璃窗第三次整理刘海时，李会计终于忍不住打趣：“曼婷今天这辫子编得比合作社的账本还精细。”

她顿时从耳根红到了脖子，慌忙把电影票往兜里一塞：“我、我去核对粮仓数目了！”

县城电影院门口，秦志强早已等在梧桐树下。

他今天换了件簇新的蓝布中山装，手里攥着两瓶橘子汽水，瓶身凝满水珠。看见席曼婷从人群中走来，他下意识挺直了背。

她穿了件藕荷色的确良衬衫，两条乌黑的辫子梢上系着淡紫色头绳。

“等很久了？”席曼婷在他面前三步远站定。秦志强摇头时，一滴汗顺着鬓角滑到下巴：“刚到。”

其实他提前来了半个时辰，连电影院海报上《五朵金花》的演员表都背熟了。

放映厅里光线昏暗，木椅发出嘎吱声响。秦志强小心翼翼引路，差点被台阶绊倒。

席曼婷抿嘴笑着扶住他胳膊，两人同时像触电般缩回手。

银幕亮起时，她发现汽水瓶上刻着朵小花，分明是用小刀新刻的，木屑还沾在凹痕里。

电影放到一半，女主角在洱海边唱歌。秦志强忽然压低声音：“像不像咱们村后那片芦苇荡？”

席曼婷转头看他，放映机的光在他侧脸流动，将睫毛映成透明的羽翼。

她突然发现这个在合作社总一本正经的年轻人，右眼角有颗很小的泪痣。

散场时人群拥挤，秦志强虚虚环着她肩膀开路。路过照相馆橱窗，他突然站住：“要不要...”

席曼婷顺着他的目光看见“合影留念”的招牌，心跳快得像要蹦出喉咙。

照相师傅让他们靠近些，秦志强的袖口擦过她手背，呢料暖烘烘的带着阳光味道。

“看这里——”师傅钻进黑布，“笑一笑！”

闪光灯亮起的刹那，席曼婷感觉有小指轻轻勾住她的，又飞快松开。

照片要三天后才能取，他们却在照相馆门口磨蹭到夕阳西斜，把“下次来看”这句话翻来覆去说了七八遍。

回村的牛车上，两人中间隔着装种子的麻袋。秦志强突然从兜里掏出个纸包：“给你带的。”

打开是供销社新出的水果糖，已经有些化了。席曼婷拈起一颗，糖纸在暮色中闪着金红色的光。

“今天...”秦志强挠挠头，“今天那个电影...”

话没说完，牛车猛地颠簸，席曼婷重心不稳栽向他肩头。两人手忙脚乱分开时，发现麻袋不知何时被挪到了车尾。

村口老槐树下，秦志强终于鼓起勇气：“下个月《刘三姐》上映...”

席曼婷把糖纸折成小方块塞回他手心：“票我来买。”

说完就快步跑开，辫梢上的紫头绳在月光下一跳一跳的。

席家院子里，姜瀛玉正在收晒干的被单。见小姑子哼着歌进门，她故意问：“《五朵金花》好看吗？”

席曼婷“啊“了一声，这才想起自己压根没注意后半段剧情。她摸到兜里黏糊糊的糖，忽然想起什么：“嫂子，你那些绣花样子...能教我吗？”

夜深了，席曼婷对着油灯翻出珍藏的笔记本。在记满合作社数据的纸页间，夹着张崭新的电影票根。

她小心地把它贴在“秦志强今日借走三袋化肥”的记录旁边，又用铅笔在旁边画了颗小小的五角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