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里十七岁的小花羡慕地摸着姜瀛玉的齐肩短发。在省城常见的发型，在村里却成了时髦的象征。
姜瀛玉笑着拢了拢头发：“学校里都这样，方便。”
她注意到好几个姑娘都在偷偷打量她的穿着——藏蓝色的确良外套，白衬衫，黑裤子，虽然朴素，却透着城里人才有的利落。
“听说你在大学里用洋文讲话？真的假的？”女知青张红梅推了推眼镜，语气里带着怀疑。
没等姜瀛玉回答，席老爹就骄傲地插话：“那可不！我儿媳妇还得了演讲比赛第三名哩！”
说着就从屋里拿出姜瀛玉带回来的奖状，在阳光下展开给大家看。
众人发出惊叹声，几个年轻姑娘的眼睛亮得像星星。
姜瀛玉不好意思地红了脸，却在这时看到人群最后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，刘寡妇和她十四岁的女儿小芳。
小芳手里攥着本破旧的课本，怯生生地往这边张望。
“小芳！”姜瀛玉招手叫她过来，“听说你今年考了全乡第一？”
小姑娘低着头蹭过来，声音细如蚊呐：“嗯...但娘说女娃念完初中就够了...”
刘寡妇局促地搓着手：“姜老师，不是俺不想让娃继续念，实在是...家里缺劳力啊。”
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。姜瀛玉感到心头一紧，这场景多么熟悉。
五年前，她也曾面临同样的困境。
她蹲下身平视着小芳：“告诉阿姨，你想继续读书吗？“
小姑娘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在泥地上，用力点了点头。
姜瀛玉站起身，声音有些发颤：“各位婶子姐妹，我这次回来，最大的感受就是——咱们农村女娃不比任何人差！”
她从行李包里掏出一叠笔记本，“这是我半年的学习笔记，谁家孩子想看，尽管来借。”
女知青们最先围上来，翻看着那些密密麻麻却工整漂亮的笔记。张红梅突然抓住姜瀛玉的手：“姜姐，你能给我们讲讲怎么备考吗？我们几个想参加明年高考。”
就这样，原本只是串门的热闹，变成了一场自发的学习交流会。姜瀛玉耐心解答每一个问题，从如何安排复习时间，到英语发音技巧，甚至把自己用过的旧教材都分给了需要的人。
中午时分，席砚南默默端出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红薯粥。王婶这才惊觉：“哎哟，都这个点了！走走走，让大学生先吃饭！”
但人们依依不舍，最后还是席老爹拍板：“这样，明天咱在村支部开个正式的报告会，让瀛玉好好给大家讲讲！”
人群这才散去，但姜瀛玉注意到，小芳一直磨蹭到最后。等人都走光了，小姑娘才鼓起勇气问：“姜阿姨...我要是继续读书，真能像您一样吗？”
姜瀛玉心头一热，从包里拿出那本英文童话书：“当然能。这本书送给你，从今天开始，我每天教你半小时英语，好不好？”
小芳的眼睛一下子亮了，紧紧抱住书本，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。刘寡妇在一旁抹眼泪，终于松口：“那...那就试试吧。”
接下来的日子，姜家院子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地方。每天天不亮就有学生来背书，晚饭后更是挤满了听姜瀛玉讲大学生活的乡亲。
最让人意外的是，村里几个原本反对女儿读书的老顽固，在听完姜瀛玉的演讲后，居然主动送来了自家闺女。
“这丫头说得在理啊，”李老汉蹲在门槛上抽烟，“现在政策好了，女娃有文化一样能挣工分。”
姜瀛玉回来的第三天，正在院子里教小芳读英语单词，突然听见邮递员在门外喊：“席家的电话！”
席砚南从灶房快步走出来，沾着面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，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片。
姜瀛玉凑过去一看，脸上立刻绽开笑容：“曼婷今天回来！说是中午到县里。”
“我去准备接站。”席砚南说着就要解围裙。
姜瀛玉按住他的手：“等等，电话上说...”
她指着纸片下方的一行小字，“秦志强同志会去接站。”
席砚南挑了挑眉毛，嘴角微微上扬：“这小子...”
姜瀛玉会意地笑了。她想起半年前送小姑子出嫁的场景，秦志强穿着崭新的衣服，紧张得同手同脚，却在看到席曼婷的那一刻，眼睛亮得像星星。
“嫂子！”小芳突然扯了扯她的衣角，“曼婷姐是不是那个在省城学医的？”
“是啊。”姜瀛玉摸摸小姑娘的头，“她可是我们村第一个女医生呢。”
与此同时，清水县汽车站里，一个高大的青年正焦急地踱步。
秦志强今天特意换了件崭新的藏蓝色中山装，头发梳得一丝不苟，手里还攥着一包用油纸包着的芝麻糖。
席曼婷最爱吃的零嘴。
“从省城来的班车即将进站...”广播响起，秦志强一个箭步冲到出站口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陆续下车的旅客。
突然，他眼前一亮。
席曼婷穿着件鲜红的呢子大衣，在灰扑扑的人群中格外显眼。
半年的大学生活让她褪去了农村姑娘的羞涩，整个人像株迎着阳光的向日葵，明媚又朝气。
“志强！”席曼婷也看到了丈夫，行李箱都顾不上拿，直接扑进他张开的怀抱。
秦志强紧紧搂住妻子，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药香。
他喉头滚动了几下，才哑着嗓子说：“瘦了。”
席曼婷咯咯笑着戳他的胸口：“你倒是壮实了，是不是又偷吃我哥打的野味了？”
小两口你一言我一语，完全忘了周围还有旁人。
直到司机按喇叭催促，他们才红着脸分开，手却还紧紧牵着。
回村的路上，秦志强把自行车蹬得飞快，席曼婷搂着他的腰，脸颊贴在他宽厚的背上。
“哎，慢点！”她嘴上这么说，心里却甜滋滋的，“我带了礼物给你...”
“啥礼物都比不上你回来。”秦志强难得说句情话，耳根都红透了。
到了村口，席曼婷非要下车步行。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，又从包里掏出个小镜子照了照：“怎么样，没给大学生丢脸吧？”
秦志强看得入迷，结结巴巴地说：“好、好看...比画报上的电影明星还好看...”
席曼婷噗嗤一笑，突然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亲了一下，然后像只小兔子似的跑开了。秦志强愣在原地，摸着被亲过的地方傻笑。
他们刚进院子，就听见屋里传来朗朗读书声——姜瀛玉正在给村里的姑娘们上课。席曼婷蹑手蹑脚走到窗前，突然大喊：“我回来啦！”
屋里静了一秒，随即爆发出一阵欢呼。
姜瀛玉第一个冲出来，姑嫂俩抱在一起又笑又跳。席老爹站在门口，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：“好好好，咱家团圆了！”
晚饭格外丰盛。席砚南炖了野山鸡，秦志强贡献了单位发的腊肠，姜瀛玉炒了好几样时蔬。
两个孩子在桌底下钻来钻去，时不时偷块肉吃。
“医学院怎么样？”席老爹给孙女夹了个鸡腿。
席曼婷眼睛发亮：“太有意思了！我们解剖过青蛙，还去病房实习了呢！”
她突然压低声音，“我还接生了一个小宝宝...”
“真的？”姜瀛玉惊喜地问。
秦志强骄傲地挺起胸膛：“我媳妇可厉害了，教授都夸她手稳。”
夜深人静时，席曼婷拉着姜瀛玉说悄悄话。两个年轻媳妇挤在一张床上，像未出嫁时那样亲密无间。
“嫂子，你不知道...”席曼婷脸红了，“志强每个月都给我写信，还偷偷往信封里塞粮票...”
姜瀛玉笑着捏捏她的鼻子：“看来我这个小姑子没嫁错人。”
隔壁屋里，秦志强正帮着席砚南收拾碗筷。两个男人默契地沉默着，却都在心里为对方的幸福感到高兴。
第二天一早，村里人都知道席家闺女也回来了。
不少大姑娘小媳妇都跑来看席曼婷的红色呢子大衣——那可是真正的“上海货”。
“曼婷姐，当医生是不是要见很多血啊？”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怯生生地问。
席曼婷蹲下身，从包里掏出一个听诊器：“来，听听你的小心脏。医生不只是看病，更重要的是给人希望。”
阳光下，姑嫂二人一个教英语，一个教基础医学，院子里挤满了求知若渴的村民。
席老爹坐在枣树下喝茶，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。
他望着这一幕，突然想起老伴常说的一句话——“知识改变命运”。
而今，这句话正在他的女儿和儿媳身上，变成了活生生的现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