席砚南放下电话时,手还在微微发抖。邮电所的老王头从老花镜上方瞅他:“小席啊,脸咋这么红?发烧了?”
“没、没有。”席砚南摸出两毛钱电话费,发现自己的手指不听使唤,硬币叮叮当当滚了一地。
老王头弯腰帮他捡,听见这年轻人嘴里反复念叨着“六周”、“校医说很稳”之类的词,突然恍然大悟:“哎呀,是又要当爹了?恭喜恭喜!”
席砚南这才如梦初醒,抓起找回的零钱就往外跑。初春的风还带着寒意,却吹不散他胸腔里那团热乎乎的火。
路过供销社时,他差点撞翻马老汉的茶缸。
“冒冒失失像什么话!”老汉护住茶缸,却见席砚南突然抓住自己的手:“马叔,瀛玉有喜了!”
马老汉的山羊胡子翘了翘,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。他慢悠悠地从怀里摸出个红纸包:“拿着,当归黄芪,补气血的。”
席砚南愣在原地。这包药材他认得,是马老汉压箱底的宝贝,去年生产队长媳妇难产,求了半天都没给。
“看什么看?”老汉把药包塞给他,“女子怀胎最耗心神,她还念着书......”
话没说完,席砚南已经深深鞠了一躬,转身跑远了。
家门口,三岁的明远和明澈正在玩跳房子。
两个小娃娃穿着姜瀛玉做的连体棉袄,跑起来像两只圆滚滚的皮球。
“爹爹!”明澈先看见他,张开小手扑过来。席砚南一把抱起儿子,在他红扑扑的脸蛋上亲了一口:“爷爷呢?”
“在灶房熬粥。”明远仰着小脸,“爹爹笑得好开心。”
席老爹正在往灶膛里添柴火,锅里煮着小米粥,咕嘟咕嘟冒着泡。见儿子风风火火闯进来,老人皱眉:“多大人了还毛手......”
“爹!”席砚南眼睛亮得惊人,“瀛玉怀上了!校医说六周,胎象稳当!”
柴火“啪”地爆出个火星。
席老爹的手悬在半空,皱纹里慢慢绽开笑容:“真的?”
得到肯定答复后,老人突然手足无措起来。
他掀开米缸舀了勺糯米,又翻箱倒柜找出半包红糖,最后从房梁上取下个落灰的竹篮——里面居然藏着晒干的红枣和桂圆。
“早就备着了。”席老爹耳根发红,“去年秋收特意留的。”
明澈踮脚去够竹篮:“爷爷,甜甜?”
“甜,都甜。”席老爹抱起孙子,突然提高嗓门,“明远明澈,你们要有弟弟或者妹妹了!”
两个孩子眨巴着眼睛。明远先反应过来,兴奋地跳起来:“像小芳阿姨家的小宝宝吗?”
“对,对。”席砚南蹲下身,平视着孩子们,“等秋天树叶黄的时候,娘就带着小宝宝回来了。”
明澈突然“哇“地哭了:“不要弟弟!弟弟会抢我的布老虎!”
席砚南哭笑不得,从怀里掏出块水果糖:“也可能是妹妹呀,像妈妈一样漂亮的妹妹。”
明澈含着糖,睫毛上还挂着泪珠,却已经开始幻想:“那我给妹妹梳辫子,教她唱'摇啊摇''。”
晚饭比往常丰盛。席老爹炒了鸡蛋,还破例开了瓶白酒。
明远坚持要把自己的小板凳摆在姜瀛玉常坐的位置旁边:“给弟弟坐。”
“万一是妹妹呢?”席老爹逗他。
“那也坐!”明远挺起小胸脯,“我教她认字,娘说我会写'天'和'大'了!”
夜深人静时,席砚南坐在西厢房的讲台前。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,显得格外高大。
桌上摊着姜瀛玉留下的教案,空白处密密麻麻都是他新添的笔记。
窗外传来“笃笃”的敲击声。马老汉举着盏煤油灯站在院子里,拐棍上还挂着个布包。
“这是《千金方》里记载的安胎方子。”老汉把布包放在台阶上,“我抄了份简化的......字大,好认。”
席砚南正要道谢,却听老汉继续道:“女子学堂的事,我想了想......”
他顿了顿,“《女诫》要教,《诗经》也该读。”
月光下,老人佝偻的背影渐渐融入夜色。席砚南打开布包,里面除了药方,还有本手抄的《诗经》,扉页上题着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”。
第二天清晨,席砚南被明远的惊呼吵醒。小家伙光着脚丫站在院门口,指着地上几个篮子:“爹爹看!”
篮子里装着各式各样的东西:一捆嫩菠菜、半筐土鸡蛋、甚至还有块新鲜的猪肝。
最精致的那个小竹篮里,整整齐齐码着十二个红壳鸡蛋,底下压着张字条——是诗瑶歪歪扭扭的笔迹:“给老师补身子”。
“是村里人送的。”席老爹系着围裙走过来,“天没亮就听见院门响。”
席砚南眼眶发热。他知道,这些礼物对并不富裕的村民来说意味着什么。小芳家就一只下蛋的母鸡,诗瑶娘常年吃药的。
早饭后,席砚南带着孩子们去学堂。秦志强正在修葺被雪压坏的屋檐,见了他就挤眼睛:“听说你又要当爹了?”
教室里,十几个女孩齐刷刷站起来:“席叔好!”
小芳手里举着封信:“我们给姜老师写的,您能寄去吗?”
信纸上是孩子们用铅笔画的画:有黑板、有菜园,还有个扎辫子的小人站在讲台上。
诗瑶在角落工整整写了首刚学会的诗:“慈母手中线,游子身上衣......”
“对了,”秦志强突然想起什么,“马老先生天没亮就来了,说要给大点的孩子加堂书法课。”
正说着,马老汉拄着拐棍走进来。他今天换了件干净的青布长衫,手里端着纸笔。
见席砚南盯着自己,老汉咳嗽一声:“看什么?孕妇忌忧思,孩子们多写信,姜老师看了欢喜。”
回家的路上,明澈非要骑在爹爹脖子上。
他抱着席砚南的脑袋,突然问:“爹爹,弟弟会在娘肚子里认字吗?”
“现在不会。”席砚南托稳他的屁股,“等出生后,娘会教他认'人'字,就像教小芳姐姐那样。”
“那我教他数数!”明远蹦跳着去够路边的柳枝,“一、二、三......”
午后,席砚南去了趟县里。文化馆订的二十套桌椅已经完成大半,他得再买些木料。
经过邮局时,他寄出了厚厚的包裹:给姜瀛玉的棉鞋、孩子们的信、马老汉的药方,还有他连夜赶制的小木马——只有拇指大小,马背上刻着朵梅花。
回家的班车上,席砚南遇见从娘家回来的生产队长媳妇。
女人挎着篮香瓜,硬塞给他两个:“姜老师有喜了?这可是文曲星下凡哩!”
夕阳西沉时,席家小院飘出炒芝麻的香气。席老爹在教明远磨墨,说明天要给省城写家书。
明澈蹲在鸡窝旁,认真地和老母鸡商量:“多下蛋,给弟弟吃。”
席砚南坐在门槛上削木料,脚边堆着刨花。他计划做张婴儿床,床头要雕上书的图案——姜瀛玉最喜欢的《声律启蒙》里那句“云对雨,雪对风”。
晚风送来远处学堂的钟声。今天是周六,按理说不该上课的。席砚南循声望去,隐约看见西厢房亮着灯火,窗纸上映出马老汉教孩子们握笔的身影。
油灯下,席老爹展开张信纸。明远趴在一旁,小手里攥着毛笔,在纸上画下歪歪扭扭的“天“字。
“写弟弟平安、妹妹平安。”老人握着孙子的手,一笔一划地写。明澈也不甘示弱,抢着要在后面画个笑脸。
席砚南看着这一幕,忽然想起姜瀛玉临走前夜说的话。
那时她靠在他怀里,手指绕着那把他送的钥匙:“等我们的孩子长大了,女子学堂肯定比现在更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