灯笼制作接近尾声时,席曼婷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。
她看了一眼屏幕,是科室发来的产妇最新检查报告。
正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处理,一只温暖的大手覆上了她的手机屏幕。
“今晚就交给值班医生吧。”秦志强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,声音压得很低,“你已经连续工作36小时了。”
席曼婷抬头,望进丈夫布满血丝却依然温柔的眼睛。她知道秦志强昨晚为了修理医院那台出故障的婴儿保温箱,同样熬到凌晨三点。
“可是——”
“没有可是。”秦志强轻轻抽走她的手机,塞进自己口袋,“席医生,今晚你只属于这个家。”
明柔举着刚做好的兔子灯笼跑过来:“爸爸你看!爷爷帮我画的兔子眼睛!”
席曼婷这才注意到,一向严肃的父亲正用马克笔在灯罩上认真勾勒着花纹,明远和明澈一左一右趴在他膝头,三颗脑袋几乎凑在一起。席父的眼镜滑到了鼻尖,却浑然不觉。
“妈,爸这是...”席曼婷难以置信地转向正在泡茶的席母。
席母将一杯菊花茶塞进女儿手里,笑意从眼角的皱纹里溢出来:“你爸退休后第一次碰画笔。上次拿笔还是给你们小学家长会出黑板报呢。”
阳台传来明澈的惊呼声,只见席父变魔术般从口袋里掏出一小串LED彩灯,正教两个孩子怎么缠绕在灯笼骨架上。灯光映在老人脸上,那些常年紧锁的眉头纹路忽然变得柔和了许多。
“爷爷好厉害!”明澈拍着手蹦跳,早忘了额头上还贴着创可贴。
席父略显笨拙地摸了摸小孙子的头,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站在厨房门口的姜瀛玉瞬间红了眼眶。席曼婷走过去,轻轻握住弟媳微微发抖的手。
“砚南小时候,”姜瀛玉低声说,“最怕的就是爸检查作业。有次数学考了89分,在楼道里罚站了两小时不敢进门。”
席曼婷想起弟弟少年时总锁在房间里的模样,不禁叹了口气。现在她终于明白,为何姜瀛玉坚持每年都要带着孩子们回北京过年——她在用自己的方式,缝合这个家庭经年累月的细小裂痕。
“吃饭啦!”赵韵语洪亮的声音从餐厅传来,“都洗手去!今晚有八宝鸭和红烧鲤鱼!”
年夜饭的餐桌上,十二道菜肴热气腾腾地摆满了转盘。席父被安排在上座,左右分别是两个最小的孙辈——明柔和明熙。老人略显拘谨地正了正衣领,从口袋里摸出几个红包。
“压岁钱。”席父清了清嗓子,“明远、明澈,要好好学习。明柔,听爸爸妈妈话。明熙...”
他看着才两岁的小孙子正试图把馒头捏成各种形状,嘴角抽动了一下,“...健康长大。”
孩子们欢呼着接过红包,明澈迫不及待地拆开一角偷看,被席砚南轻拍了下手背:“没礼貌。”
但语气里已没了平日的严厉。
秦志强起身给每位长辈斟上温热的黄酒,轮到席父时,老人突然按住女婿的手腕:“志强啊,听曼婷说你们医院要引进新型CT机?”
餐桌上瞬间安静了几分。席曼婷看见弟弟握筷子的手僵在半空,姜瀛玉低头给明熙擦嘴的动作也顿住了。
“是的,爸。”秦志强不慌不忙地继续倒酒,“招标下周截止。”
席父端起酒杯抿了一口,目光扫过儿子紧张的脸:“砚南公司的设备我看过技术参数,确实不错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“但最终还是要看医院评审委员会的决定。”
席砚南的筷子“啪”地掉在桌上。姜瀛玉急忙弯腰去捡,却撞上了同样俯身的秦志强,两人额头相碰,引得孩子们咯咯直笑。
“志强...”席砚南声音有些发颤,“爸从来没肯定过我的工作...”
秦志强揉了揉被撞痛的额角,笑道:“那是因为爸以前不知道你设计的CT机连儿童恐惧症都考虑到了——那个小熊形状的扫描舱,明柔上次检查时一点都不害怕。”
席父惊讶地看向小孙女。明柔正用筷子与一块糯米藕奋战,感受到爷爷的目光,她举起藕片:“爷爷吃!可甜啦!”
老人迟疑地接过,咬了一口。糖丝拉出长长的银线,粘在了他的胡茬上。明澈指着爷爷哈哈大笑,席父也跟着笑了起来——这个笑容让他看起来年轻了十岁。
年夜饭吃到一半,明熙开始揉眼睛打哈欠。姜瀛玉正要起身,赵韵语已经放下筷子:“你们年轻人继续吃,我带孩子们去看春晚。”
说着利落地抱起明熙,又招呼其他孩子,“奶奶卧室里有新买的拼图哦!”
三个大孩子欢呼着离席,餐厅顿时宽敞了不少。席母给每人盛了碗鸡汤,突然问道:“曼婷,你们医院那个援鄂医疗队报名截止了吗?”
勺子碰撞碗壁的清脆声响突兀地中断。席曼婷感到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脸上,尤其是秦志强骤然绷紧的下颌线。
“还没。”她尽量平静地回答,“下周三前递交申请。”
席父放下汤碗:“听说这次是去武汉协和医院重症病房?”
“爸!”席砚南打断道,“大过年的说这个干嘛?”
“问问怎么了?”席父罕见地没有生气,反而推了推眼镜,“曼婷是产科副主任医师,这种支援肯定优先考虑。”
席曼婷与丈夫在餐桌下十指相扣。她能感觉到秦志强的手心沁出了冷汗,却仍然坚定地握着她的手。这个沉默的支持让她喉咙发紧。
“我还没决定。”她轻声说,“柔柔还小,而且科室里...”
“想去就去。”秦志强突然开口,声音有些沙哑,“家里有我,有爸妈。”
席母夹了块鱼肉放进女婿碗里:“志强说得对。当年非典时我和你爸都在一线,曼婷和砚南放在奶奶家一个月,不也好好的?”
“那能一样吗?”席砚南猛地站起来,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,“现在武汉什么情况你们不知道?每天新增病例...”
“砚南!”姜瀛玉拽了拽丈夫的衣角,“曼婷和志强会做最合适的决定。”
席砚南深吸一口气,颓然坐下。餐桌上弥漫着一种奇怪的沉默,只有电视里春晚的欢快音乐隐约传来。
打破沉默的是席父。老人缓缓起身,从酒柜深处取出一个古朴的紫砂壶,给每人倒了杯茶。
“这是2003年北京抗击非典成功后,医院发给每个参战人员的纪念茶。”
他摩挲着壶身上“众志成城“四个刻字,“曼婷,无论你做什么决定,记住——”
老人的声音哽了一下,席曼婷震惊地发现父亲眼角泛着水光。
“——记住先保护好自己,才能保护更多人。”
这一刻,席曼婷仿佛回到了医学院毕业那天,向来严厉的父亲在毕业典礼后悄悄塞给她一个护身符,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。那个护身符至今仍放在她的听诊器口袋里。
“我会慎重考虑的。”她郑重承诺,然后转向丈夫,“而且不是一个人决定,是我们一起。”
秦志强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,他举起茶杯:“爸,妈,谢谢你们。”
茶过三巡,春晚进行到小品环节。突然,明远慌慌张张跑进餐厅:“不好了!明澈把灯笼烧着了!”
大人们瞬间弹起冲向客厅。只见阳台上一盏兔子灯笼冒着黑烟,明澈满脸黑灰地站在一旁,手里还攥着半截电线。赵韵语正用湿毛巾扑打火星,明柔则机灵地把其他灯笼都搬到了安全距离。
“怎么回事?”席砚南一把拉过儿子上下检查。
明澈抽抽搭搭地说:“我、我想让灯笼更亮...就接了手机充电器...”
秦志强一个箭步上前切断电源,熟练地检查电路:“没事,只是短路烧了灯珠。”
他蹲下身与明澈平视,“记住,电就像小老虎,用得好的话能帮我们做很多事,但要是乱来...”
“会咬人。”明澈低头认错,黑乎乎的小脸上挂着泪痕。
出乎所有人意料,席父走过来摸了摸孙子的头:“知道错了就好。爷爷像你这么大的时候,还把鞭炮拆开想自己做烟花呢,结果把新棉袄烧了个洞。”
“真的吗?”明澈睁大眼睛,仿佛发现了新大陆,“太爷爷打你屁股了吗?”
“打了十下。”席父一本正经地说,突然轻轻拍了拍明澈的屁股,“就像这样——”
明澈咯咯笑着躲到爷爷身后,全家人跟着笑起来。这场小小的意外反而让气氛重新活跃起来。席曼婷注意到父亲的手一直搭在明澈肩上,而弟弟席砚南望着这一幕,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。
零点将至,赵韵语端出热腾腾的饺子。明熙早已在婴儿车里睡着,其他三个孩子则强撑着眼皮等待新年钟声。
“这个饺子里有硬币哦,”席母神秘地说,“谁吃到,新的一年就会有好运气。”
电视里开始倒计时,全家人一起大声数着:“十、九、八...”
当钟声敲响时,席曼婷感到秦志强温暖的唇落在她额头上。窗外,不知谁家先放起了烟花,璀璨的光芒透过玻璃窗,在每个人脸上投下变幻的色彩。
“我吃到了!”明柔突然举起一个小饺子,硬币在灯光下闪闪发亮。
席父笑着举起饮料杯:“看来我们家小柔柔今年要交好运了。”
众人碰杯时,席曼婷的手机在秦志强口袋里震动起来。两人对视一眼,秦志强无奈地掏出手机递给她:“是你们科室。”
席曼婷接起电话,表情逐渐凝重。挂断后,她看向满屋子关切的目光:“有个妊高症产妇提前破水,血压飙升到200,需要紧急剖宫产。”
“我送你。”秦志强已经拿起外套。
“我也去。”席砚南突然说,“我们公司的新型监护仪就在你们医院试用,我去看看运行情况。”
姜瀛玉把车钥匙塞给丈夫:“孩子们有我们照顾,你们注意安全。”
临出门前,席曼婷回头望了一眼——父亲抱着半睡半醒的明柔,母亲在收拾餐桌,婆婆哄着明熙,姜瀛玉正给明远明澈擦脸。
温暖的灯光下,这个由不同血脉组成的大家庭,完美得如同明柔画中那个歪歪扭扭却充满爱的“家”字。
雪又开始下了。秦志强发动汽车,暖气慢慢充满车厢。席曼婷望着窗外飞逝的烟花,突然说:“如果去武汉,我会做好全套防护。”
秦志强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收紧又松开。良久,他轻声回答:“我知道。我会每天让柔柔和你视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