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五点四十分，姜瀛玉被明熙的哭声惊醒。
她条件反射般弹起来，光着脚冲向儿童房，却在中途被散落在地的乐高积木硌得倒抽冷气。
“明澈，”她压低声音呵斥，“说了多少次，玩具睡前要收好！”
六岁的大儿子蜷缩在小床上，怀里还抱着那本《宇宙百科全书》，对妈妈的责备浑然不觉。
明远翻了个身，迷迷糊糊地说：“妈妈，弟弟尿床了...”
姜瀛玉叹了口气，俯身抱起哭闹的小儿子。
两岁的明熙立刻把湿漉漉的脸埋进她肩窝，睡衣上传来温热潮湿的触感。
她熟练地单手解开尿不湿，另一只手从抽屉抽出干净的衣物。
“明远，帮妈妈拿条新床单好吗？”
明远揉着眼睛爬下床，突然指着窗外惊叫：“下雪了！”
这一嗓子彻底惊醒了明澈，男孩一骨碌爬起来冲向窗户，膝盖重重撞在床沿上。
“嗷！”明澈的惨叫与明熙的哭声形成二重奏。
姜瀛玉手忙脚乱地安抚三个孩子，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。
主卧方向静悄悄的——席砚南昨晚又加班到凌晨，此刻恐怕雷打不醒。
她咬住下唇，把更衣、做早餐、送孩子上学的流程在脑中过了三遍，确保不会漏掉任何环节。
“妈妈，今天爸爸送我们上学吗？”明澈仰着脸问，眼睛里盛满期待。
姜瀛玉用湿巾擦拭明熙的小脸，避开儿子的目光：“爸爸工作忙，妈妈送你们。”
明澈的肩膀立刻垮了下来：“可上次家长开放日他也没来...王小虎说我没爸爸...”
“胡说！”姜瀛玉声音陡然提高，吓得明熙一哆嗦，“爸爸是医疗器械工程师，他设计的机器救了很多人！”
她蹲下身平视儿子：“记得上次去医院看到的小熊CT机吗？那就是爸爸设计的，专门让小朋友不害怕。”
明澈眼睛亮了一下，但很快又黯淡下去：“可他从来不陪我们拼乐高...”
姜瀛玉胸口发紧。她正想说什么，明远突然尖叫着从卫生间冲出来：“妈妈！马桶堵了！明澈把恐龙玩具冲下去了！”
当席砚南被刺耳的闹钟惊醒时，阳光已经洒满了半个卧室。
他伸手摸向身侧——被窝冰凉，显然妻子起床多时。
床头柜上摆着一杯早已冷透的蜂蜜水，杯底压着张便签纸：
“送孩子上学后去超市，午饭在冰箱。明澈班主任约谈，希望这次你能去。——瀛玉”
席砚南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，他猛地坐起来，一阵眩晕袭来。
最近持续的头痛似乎更严重了。
浴室镜子里映出一张憔悴的脸。
席砚南用冷水拍打面部，突然注意到自己眼白泛着不正常的血丝。
他下意识摸了摸额头，温度似乎有点高。
“肯定是熬夜的缘故...”他自言自语着吞了两片退烧药。
衣帽间里，姜瀛玉为他搭配好的西装三件套整齐挂在最显眼处。
下楼时，他发现餐桌上摆着四人份的早餐残局：半碗凉掉的燕麦粥，咬了一口的煎蛋，以及地板上洒落的牛奶痕迹。姜瀛玉的马克杯里残留着咖啡，杯沿印着半个淡淡的唇印。
席砚南打开冰箱，取出妻子准备的便当盒。
便利贴上画着三个简笔笑脸，下面写着：「记得吃午饭，别又胃痛。——明远代笔」
他嘴角不自觉上扬，随即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。
胸腔深处传来的隐痛让他皱起眉头，但很快被手机铃声转移了注意力。
“席工，武汉那边的CT机又出故障了！”技术员小张的声音透着焦急，“协和医院放射科主任说再修不好就要退货！”
席砚南夹着电话，匆忙往公文包里塞文件：“把错误代码发我，半小时后公司见。”
挂断电话，他的视线落在客厅照片墙上——正中是去年全家福，三个孩子笑得灿烂，姜瀛玉穿着淡紫色旗袍偎在他身边。
而现在的他，已经记不清上次全家出游是什么时候了。
“砚南公司的新型监护仪就在你们医院试用。”
父亲除夕夜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。席砚南攥紧拳头，指甲深深陷入掌心。
咳嗽再次袭来，比之前更剧烈。席砚南弯腰撑着餐桌，等这阵痉挛过去后，发现掌心里有几点刺目的鲜红。
“该死...”他盯着那抹红色，心跳加速。迅速抽纸擦干净手，他抓起车钥匙冲出家门。
姜瀛玉推着购物车在超市生鲜区穿行，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：“是的李老师，周四下午三点...不，这次他父亲会一起去...”
通话刚结束，明澈就拽着她衣角喊：“妈妈！哥哥把葡萄捏碎了！”
姜瀛玉转身，看见明远正偷偷把一把烂葡萄塞回货架，而婴儿车里的明熙趁机抓了根香蕉往嘴里塞。
“明远！”姜瀛玉蹲下身抓住明远黏糊糊的小手，“说过多少次，不能这样！”
明远眨着大眼睛：“可是爷爷说，要试试水果软不软...”
姜瀛玉深吸一口气。自从退休后，席父时不时来家里带孙子，总爱传授些他那个年代的“生活智慧“，结果就是孩子们学会了一堆令人啼笑皆非的习惯。
“听着，”她抽出湿巾给三个孩子擦手，“水果要用眼睛看、鼻子闻，不是用手捏，明白吗？”
明澈突然指着她身后大叫：“爸爸！”
姜瀛玉猛地回头，购物车撞上了旁边的堆头，几盒草莓轰然倒塌。
等她手忙脚乱扶起货架，才发现明澈说的是超市电视里正在播放的医疗设备新闻——画面角落闪过席砚南的侧影。
“那不是爸爸，只是...”她的解释被明熙突然的呕吐打断。
回程的出租车里，姜瀛玉一手搂着呕吐后昏昏欲睡的明熙，一手给席砚南发消息：「孩子可能吃坏肚子了，我带他去医院看看。明远和澈澈暂时放妈家。」
消息显示已读，但没有回复。
儿童医院输液室里，明熙终于在她怀里睡着。姜瀛玉轻轻拍着儿子的背，目光扫过周围——大多是妈妈或老人带着孩子，偶尔出现几个父亲模样的男人，要么在打电话谈工作，要么盯着手机目不转睛。
手机震动起来，是婆婆赵韵语发来的照片：明澈和明远在席家老宅院子里堆雪人，席父罕见地蹲在地上帮他们滚雪球。
「老头子比带自己儿子时有耐心多了。」赵韵语附言道。
姜瀛玉微笑着回复，突然注意到相册里昨晚拍的全家福——席砚南站在最边缘，身体微微侧向门外，仿佛随时准备离开。
她放大了照片，发现丈夫眼下有浓重的阴影，嘴角虽然在笑，眼神却飘向远处。
“姜女士？”护士的声音惊醒了她，“血常规结果出来了，孩子是轻微肠胃炎，注意饮食清淡就好。”
抱着熟睡的明熙回到家时，天已经黑了。玄关处席砚南的皮鞋歪倒着，公文包随意扔在地上，里面文件散落大半。
姜瀛玉蹑手蹑脚地把明熙放进婴儿床，转身开始收拾丈夫的“战场”。
当她捡起一件皱巴巴的衬衫准备扔进洗衣机时，一张纸片从口袋飘落——武汉协和医院的CT检查单，患者姓名处赫然写着“席砚南“，检查结果栏被潦草地划掉，但“肺部磨玻璃影“几个字依稀可辨。
姜瀛玉双腿一软，扶住洗衣机才没跌倒。她颤抖着掏出手机，拨通丈夫电话，却被转入语音信箱。
“砚南，”她努力控制声音不发抖，“立刻回我电话。”
等待回电的每一分钟都像一年那么长。姜瀛玉翻遍丈夫近期所有衣物，在西装内袋里找到一瓶退烧药，已经少了半瓶。
“妈妈？”明远揉着眼睛站在卧室门口，“爸爸呢？”
姜瀛玉强忍泪水抱起女儿：“爸爸工作还没回来。你和哥哥今天在奶奶家开心吗？”
“开心！爷爷教我们用旧X光片做灯笼！”明远突然压低声音，“但奶奶和爷爷吵架了，因为爷爷偷偷给澈澈玩他小时候的手术刀模型...”
姜瀛玉眼前一黑。她把孩子哄回床上，给赵韵语发了条警告信息，然后抓起车钥匙冲出门去。
公司实验室灯火通明。透过玻璃墙，姜瀛玉看见丈夫正和几个工程师围着一台呼吸机讨论，时不时弯腰咳嗽。她猛地推开门，所有人都惊讶地抬头。
“瀛玉？”席砚南脸色煞白，“你怎么...”
姜瀛玉直接走到他面前，将CT检查单拍在桌上：“解释一下。”
实验室鸦雀无声。席砚南的助手们识相地退到角落。
“只是例行检查...”他话没说完，就被妻子摸上额头的手打断。
“39度！”姜瀛玉声音颤抖，“你发烧了还在这里工作？武汉回来的为什么不隔离？知不知道家里有三个孩子！”
席砚南抓住她的手腕：“小声点！这只是普通感冒，设备明天就要发往武汉...”
“又是武汉！”姜瀛玉甩开他的手，“你心里只有工作，只有你爸的认可！我们算什么？”
席砚南的咳嗽再次爆发，这次持续了近一分钟。当他终于能说话时，声音嘶哑得可怕：“瀛玉，这批设备关系到上百人的生命...”
“那你的命呢？孩子们的爸爸只有一个！”姜瀛玉的眼泪终于决堤，“明澈在学校被嘲笑'没爸爸'，明熙昨晚发烧一直喊'爹爹'，而你...你连自己生病了都不告诉我们！”
席砚南想伸手擦她的泪，却被躲开。他颓然坐倒在转椅上：“我只是...不想让你们担心。”
“不，你是不信任我们。”姜瀛玉抹了把脸，“就像你不信任爸爸会无条件爱你一样。”
姜瀛玉抓起包转身就走，“孩子们不能没有父亲，马上去医院做全面检查，否则...”
她的话没能说完。身后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和同事们的惊呼。转身时，她看见席砚南倒在地上，嘴角渗出血丝。
急诊室外，姜瀛玉紧攥着三个孩子的外套——接到电话后，赵韵语立刻把孩子们送了过来。
明澈和明远缩在奶奶身边，惊恐地看着医务人员进进出出；明熙在她怀里哭累了，正吮着拇指抽噎。
“会没事的。”赵韵语搂住她颤抖的肩膀，“这小子跟他爸一样倔，但命硬着呢。”
姜瀛玉盯着“抢救中”的红灯，突然意识到自己外套里还装着那张全家福——照片里心不在焉的丈夫，或许早就在忍受病痛，却没人发现。
当医生终于出来宣布“新冠肺炎确诊，但及时发现，预后良好”时，姜瀛玉瘫坐在长椅上，泪水浸湿了胸前衣襟。
明远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泪：“妈妈不哭，爸爸会好的。爷爷说医生都很厉害，就像姑姑一样。”
姜瀛玉突然想起什么，掏出手机拨通席曼婷的电话：“曼婷，砚南他...”
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背景音和席曼婷疲惫却坚定的声音：“我刚下手术，已经在看砚南的检查报告了。别担心，他会好起来的。”
挂断电话，姜瀛玉把三个孩子紧紧搂在怀里。透过ICU的玻璃窗，她看见席砚南躺在病床上，胸前连着各种管线，曾经让她着迷的浓密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。
“爸爸什么时候能回家？”明澈小声问。
姜瀛玉亲吻儿子的发顶：“很快，妈妈保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