席砚南回家的那天傍晚，天边火烧云红得像染了朱砂。他扛着铁锹刚进院门，就听见屋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。
灶房里，姜瀛玉正对着水缸抹眼泪，听见脚步声慌忙用围裙擦脸：“回来了？饭马上好...”
“听说你也去高考了？”席砚南把铁锹往墙边一靠，声音听不出喜怒。
姜瀛玉的肩膀明显抖了一下，手里的菜刀“咣当”掉在案板上。
她慢慢转过身，眼睛肿得像桃子：“砚南，我...”
“考得怎么样？”席砚南突然问。
姜瀛玉愣住了，准备好的解释全卡在喉咙里。她没想到丈夫第一句话会是这个。
“我...我不知道...”她声音细如蚊呐，“题都答完了，但...”
席砚南走到水缸前舀了瓢水，“咕咚咕咚”喝了大半，用袖子抹了把嘴：“要是没考上，明年再考。”
姜瀛玉猛地抬头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：“你...你不生气？”
“生气？”席砚南放下水瓢，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，“给你带了县里的酥饼，补补脑子。”
他的话没说完，但姜瀛玉的眼泪又涌了出来。席砚南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，最后只憋出一句：“别哭了，让孩子们看见不好。”
正说着，隔壁大娘家五岁岁的小孙子小虎跑进来：“叔叔婶子，外面有人说娘考了第一名！”
“胡说啥呢！”席砚南揉了揉小虎子的脑袋。
小虎急得直跳脚：“真的！村口来了好多人，敲锣打鼓的！”
仿佛印证孩子的话，远处隐约传来锣鼓声和鞭炮声，而且越来越近。席曼婷慌慌张张跑进灶房：“嫂子！快出来！公社李书记带人来了！”
姜瀛玉手里的锅铲“当啷“掉在地上。她机械地被小姑子拉到院子里，看见席父已经穿戴整齐站在门口，秦志强正帮着摆凳子。
锣鼓声已经到了院门外。李书记满面红光地走在最前面，身后跟着一群看热闹的村民，还有两个扛着奇怪机器的人——姜瀛玉认出那是电视台上回采访丰收时见过的摄像机。
“姜瀛玉同志！”李书记三步并作两步上前，紧紧握住她的手，“恭喜啊！你是咱们省文科状元！”
姜瀛玉眼前一黑，差点没站稳。
席曼婷赶紧扶住她：“嫂子！”
“这是录取通知书！”李书记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大红信封，“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都抢着要你呢！电视台同志专门来采访！”
院子里瞬间炸开了锅。王婶子挤在最前面，声音尖得能刺破耳膜：“哎哟喂！状元郎竟是个媳妇！”
张大柱在人群里起哄：“姜嫂子，你藏得够深啊！”
摄像机黑洞洞的镜头对准了姜瀛玉。她下意识往后退，后背抵上一个坚实的胸膛——是席砚南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。
“我...我不去。”姜瀛玉突然说，声音虽轻但坚定，“我要留在省里上学，方便照顾家里。”
李书记的笑容僵在脸上：“这...这可是北大啊！”
“瀛玉...”席父欲言又止。
姜瀛玉转身握住丈夫的手：“砚南，我想上省师范学院，和曼婷一起。这样周末能回家帮忙。”
席砚南的喉结滚动了几下，最后只重重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电视台记者挤过来，话筒几乎要戳到姜瀛玉脸上：“姜同志，作为全省第一位已婚女状元，你有什么感想？”
姜瀛玉看着镜头，又看看身边的家人们，突然笑了：“我就是个普通农村妇女，能考上大学，最感谢我爹和我丈夫...还有我小姑子。”
她拉过席曼婷的手，“要不是她先提出高考，我可能一辈子都没勇气...”
席曼婷红着眼眶抱住嫂子：“嫂子你太厉害了！我都快嫉妒死了！”
人群爆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。李书记擦了擦额头的汗：“那...省教育厅说尊重你的选择。省师范学院愿意给你全额奖学金，还承诺解决家属探亲住宿问题...”
喜讯像长了翅膀，不到天黑就传遍了四里八乡。席家院子里挤满了道贺的乡亲，连多年不走动的远亲都拎着鸡蛋上门了。
姜瀛玉被围在中间，脸红得像桌上的喜糖纸。她一遍遍解释自己只是运气好，但没人相信——毕竟省状元可不是靠运气能当的。
“我就说瀛玉是个才女！”刘婶嗓门最大，“当年她教我孙子认字，那方法比学校老师都强！”
王婶子酸溜溜地插嘴：“再才女不也得伺候公婆带孩子？上大学谁做饭啊？”
席父的烟袋锅重重磕在桌角：“我老头子还没到要人伺候的地步！”
气氛一时有些尴尬。
夜深人静时，席家终于恢复了平静。姜瀛玉坐在炕沿，盯着墙上的奖状发呆——那是公社刚送来的“状元之家”锦旗，红得刺眼。
席砚南洗漱完进来，看见妻子还在发愣，轻轻坐到她身边：“后悔了？”
“没有。”姜瀛玉摇头，“就是...觉得像做梦。”
她转向丈夫，“砚南，我真的考了第一？”
席砚南难得地笑了：“李书记说，你比第二名高了三十多分。”
姜瀛玉的眼泪“啪嗒”落在扉页上。
“傻子。”席砚南笨拙地搂住妻子，“该高兴才对。”
“我是高兴...”姜瀛玉把脸埋在丈夫肩头，“就是怕...怕我做不好...”
“你连状元都考得上，还有啥做不好的？”席砚南顿了顿，“孩子们你不用担心，我带着。”
姜瀛玉抬起头，月光透过窗棂，映在丈夫的脸上。
这个平时沉默寡言的男人，此刻眼神坚定得让她心颤。
开学前一天，席家办了场热闹的送行宴。村里几乎家家都来了人，连当初说闲话的王婶子都拎了筐鸡蛋。
席父破天荒喝了半斤白酒，拉着女儿和儿媳的手说：“好好学，给咱农村人争口气！”
最让人意外的是公社特意派了辆拖拉机，说要送状元去学校。姜瀛玉红着脸推辞，最后还是被热情的乡亲们推上了车。
拖拉机“突突”地驶出村口，姜瀛玉回头望去，席砚南抱着小女儿站在最前面，身影渐渐变小，却始终没有移动。
到了省城，迎接她们的阵仗更大。
师范学院门口拉着红色横幅：“热烈欢迎我省文科状元姜瀛玉同学入学！”
校长亲自接待，还特批了一间双人宿舍给姑嫂俩。
记者们长枪短炮地围着拍照，问题一个接一个：
“婚后读书有什么困难？”
“如何平衡学业和家庭？”
“对未来有什么规划？”
姜瀛玉紧张得手心全是汗，席曼婷悄悄握住她的手：“嫂子，就像在家说话一样。”
“我...我想当一名老师。”姜瀛玉对着话筒轻声说，“回我们公社中学教书，让更多农村孩子能上学。”
掌声雷动中，校长激动地宣布设立“瀛玉奖学金”，专门资助已婚女性继续深造。
晚上，躺在宿舍床上，姜瀛玉还觉得不真实。席曼婷在上铺翻了个身，小声问：“嫂子，睡了吗？”
“没呢。”
“你说...咱们真的成了大学生了？”
姜瀛玉望着窗外皎洁的月光，想起灶房里昏黄的油灯，想起偷偷剪报的深夜，想起丈夫递来的那本词典...
“是啊，真的成了。”
她轻声回答，嘴角扬起幸福的弧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