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下来的日子,村里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。
姜瀛玉每次去村口打水,总能听见三三两两的议论声。
那些声音在她走近时戛然而止,却在她背后又窸窸窣窣地响起。
“听说南溪那丫头在城里吃了不少苦…………”
“可不是嘛,昨天还看见她给老张家送药呢…………”
这天清晨,姜瀛玉挎着竹篮去供销社买红糖。
积雪融化后的泥泞小路上,她远远看见姜南溪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,身边围着几个穿棉袄的妇女。
“南溪啊,你这手真巧。”王婶摸着脖子上崭新的羊毛围巾,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,“这花样比县城百货公司的还时髦!”
姜南溪腼腆地低头,发丝垂落遮住半边脸:“婶子喜欢就好。我在纺织厂学了点皮毛,能帮大家织点东西也是应该的。”
她的余光瞥见姜瀛玉,立刻扬起笑脸:“瀛玉!”
声音清亮得像是山涧里的泉水,“我正说要去看你呢。”
妇女们的目光齐刷刷转过来,姜瀛玉感觉像被无数根针扎着。
她勉强扯出笑容:“姐,你忙你的。”
“再忙也得顾着妹妹呀。”姜南溪快步走来,不由分说地挽住她的胳膊。
劣质香水味混着槐树枯枝的气息扑面而来,“我陪你一起去。”
路上,姜南溪的羊绒靴踩进水坑,泥点溅在姜瀛玉的棉裤上。
她惊呼一声,掏出手帕就要蹲下擦拭,动作大得引来路人侧目。
“不用了。”姜瀛玉后退半步,竹篮撞在腰间生疼,“姐,你到底想干什么?”
姜南溪的手僵在半空,眼圈突然红了:“我只是…………想弥补过去的错。”
她的声音哽咽,引得路过的李大爷频频回头,“我知道你恨我,但孩子是无辜的…………”
姜瀛玉的指甲掐进掌心。
腹中的孩子突然踢了一脚,仿佛在抗议这场荒谬的对话。
“南溪丫头!”李大爷拄着拐杖走过来,花白眉毛下的眼睛炯炯有神,“又来看你妹妹啊?”
“李爷爷。”姜南溪抹了抹眼角,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,“这是给您带的膏药,城里老中医配的,对风湿最管用。”
老人家的表情立刻柔和下来:“这怎么好意思…………”
“您总给我糖吃,我都记着呢。”她将药包塞进老人手里,转头对姜瀛玉柔声道:“妹妹,我先回去了。你身子重,别累着。”
望着姜南溪远去的背影,李大爷咂咂嘴:“瀛玉啊,你姐变了不少。人嘛,总要给个改过的机会…………”
姜瀛玉的胃里翻涌起一阵酸水,随便应付了两句就去了供销社。
供销社的玻璃柜台蒙着层薄灰。
姜瀛玉正要付钱,突然听见隔壁布料柜台传来熟悉的嗓音。
“…………那丫头心善着呢。”是村里最爱嚼舌根的周寡妇,“前儿个我家小子发烧,她连夜送退烧药来。要我说啊,那件事说不定另有隐情…………”
柜台后的售货员压低声音:“可那也是插足别人的婚姻啊……”
“年轻人冲动嘛。”周寡妇的声调陡然升高,“再说了,亲姐妹哪有隔夜仇?”
姜瀛玉手里的红糖纸包被捏得哗啦作响。
她转身时撞倒了摞起来的罐头瓶,玻璃碎裂的声音惊动了整个供销社。
“没事吧?”售货员跑来扶她。
姜瀛玉摇摇头,却发现所有人的眼神都带着微妙的探究。
那种目光像蛛丝,细细密密缠住她的喉咙。
回家的路上,雪又开始下了。
姜瀛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,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
“席家媳妇!”是住在村尾的张嫂,怀里抱着个包袱,“你姐怕你不愿意见她,让我捎给你的。”
包袱里是件婴儿棉袄,针脚细密得像机器织的。
姜瀛玉的手指抚过袖口绣的小鸭子,眼底像冰一样寒冷。
“瀛玉!”
席砚南的轮椅卡在门坎处,金属框架与木头碰撞出刺耳的声响。
他的毛衣肩头积了层雪,显然已经等了很久。
姜瀛玉挤出一个笑容:“买了红糖,给你熬粥。”
席砚南的目光在她手上停留片刻,问道:“遇到什么事了?”
“我姐给孩子做的棉袄。”
姜瀛玉轻声说着,雪花从领口滑进脖颈,冰得她一哆嗦。
席砚南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。
他伸手接过棉袄,指尖在精致的绣花上摩挲:“手工不错。”
晚饭时,席曼婷突然放下筷子:“哥,今天周婶来说…………”
她瞥了眼嫂子,声音低下去,“说姜南溪在村委会哭了一下午,说要讨个公道。”
瓷勺磕在碗沿上,姜瀛玉的手抖得握不住勺子。
“什么公道?”席砚南的声音冷得像屋外的冰凌。
“她说大家现在都在造谣她和大哥的事情,这对她的声誉有很大的影响……”
“胡说八道!”轮椅猛地撞上餐桌,碗碟叮当作响。
席砚南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,“我看她真是疯了,什么谎都敢撒!”
姜瀛玉的腹部传来一阵绞痛。
“我去趟厕所。”她撑着桌子站起来,却碰倒了面前的汤碗。
热汤泼在席砚南盖着毛毯的膝盖上,他却像感觉不到似的,死死抓住她的手腕。
“瀛玉,”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,“无论发生什么,你都可以告诉我。”
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,映得他半边脸明明灭灭。
姜瀛玉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太多东西,多到她不敢细想。
“没事,应该只是孕吐…………”她挣脱开来,逃也似的钻进后院。
寒风刮着脸,姜瀛玉蹲在柴垛旁干呕。
月光照在雪地上,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
“瀛玉?”姜南溪不知道从哪出来的,看到姜瀛玉后笑了笑,“我要去那边的窑洞里拿东西,是我白天捡的柴火,这天黑了我自己不敢,不如你陪我一道吧。”
姜瀛玉冷着脸,跟在她的身后。
走到窑洞后,姜南溪抱起了柴火,转身看向姜瀛玉。
“砚南哥一定很重视你肚子的这个孩子吧?”
说着,她伸手就要向姜瀛玉的肚子摸去。
“滚开!”姜瀛玉猛地推开她,却听见窑洞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。
“就在里面!”是周寡妇尖利的声音,“我亲眼看见席家媳妇往这儿来了!”
姜南溪突然扯乱自己的衣领,抓把泥土抹在脸上,然后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:“妹妹!求你别这样!我错了,我真的知道错了…………”
窑洞口的阳光被几个身影挡住。姜瀛玉转头,看见村长、李大爷和周寡妇震惊的脸。
姜南溪正跪在泥地里,额头磕出了血,而自己的手还保持着推人的姿势。
“天爷啊!”周寡妇第一个冲进来扶起姜南溪,“这还得了!就算你是孕妇,也不能姐姐下这么狠的手啊!”
李大爷的拐杖重重杵在地上:“姜瀛玉,你也太过分了!”
村长皱着眉头摸出烟袋:“砚南媳妇,这事得好好说道说道。”
姜瀛玉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声音。
她看见姜南溪伏在周寡妇肩上抽泣,嘴角却勾起一抹胜利的微笑。
雪又开始下了,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进窑洞,落在姜瀛玉僵硬的指尖上。
她终于明白,这场精心编织的网,正在一寸寸收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