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车缓缓驶入北京站,汽笛声划破晨雾。赵韵语望着窗外逐渐清晰的站台,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。
五年了,这座城市的天际线似乎又拔高了不少,那些曾经熟悉的建筑如今被更多陌生高楼包围着。
“奶奶,那是大钟吗?”明远趴在车窗上,指着站台上的大钟兴奋地喊道。他的小脸几乎贴在了玻璃上,鼻尖压得扁扁的。
赵韵语笑着将孙子拉回座位:“是啊,比柳树沟祠堂前的大钟还要大呢。”
姜瀛玉正忙着给明澈扎辫子,孩子不安分地扭来扭去,眼睛却和哥哥一样好奇地打量着窗外。“妈妈,北京的房子怎么都这么高?它们不会倒吗?”
“因为有很结实的地基啊。”姜瀛玉轻声回答,手上的动作却没停。她今天特意给女儿穿了那条粉色连衣裙,是临行前李小桃送的礼物。
席砚南从行李架上取下包裹,转头对妻子说:“一会儿爸妈他们先回老宅,我们直接去新分的房子。东西我都安排好了,应该都收拾得差不多了。”
姜瀛玉点点头,眼神却有些飘忽。她想起昨天收拾行李时,发现的那封介绍信——婆婆不知何时塞在她箱子里的,上面赫然印着“北京市第一实验小学”的字样。她没告诉丈夫这件事,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。
站台上人潮涌动,明远紧紧抓着奶奶的手,眼睛瞪得溜圆。
城市的声音、气味、色彩同时向他涌来——汽车喇叭的刺耳鸣响、陌生人身上浓郁的香水味、闪烁的霓虹广告牌,一切都与柳树沟截然不同。
“别怕,”赵韵语感觉到孙子手心的汗意,蹲下身与他平视,“奶奶在这儿呢。”
席父推着行李车走过来:“走吧,车在外面等着了。”
当出租车驶过天安门广场时,明远和明澈同时发出惊叹。赵韵语望着那熟悉的红墙黄瓦,喉头突然发紧。五年前被带走的那天,她也曾经过这里,却以为再也看不到了。
“妈,您看那边,”席曼婷指着广场西侧新建的商业大厦,“那是去年才开业的,听说顶楼餐厅能看到整个北京城。”
赵韵语顺着女儿手指的方向望去,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,刺得她眼睛发酸。这五年,北京变化太大了,而她缺席了这一切。
姜瀛玉坐在副驾驶位置,沉默地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。她注意到路边一个年轻母亲正推着婴儿车,身上穿着剪裁得体的职业套装,高跟鞋踩在人行道上发出清脆的响声。她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——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衫,沾着泥土的布鞋,还有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的手。
“到了。”席砚南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。
新家在一栋五层红砖楼的三楼,两室一厅的格局。推开门,姜瀛玉愣住了——客厅里摆着一架崭新的钢琴,阳光透过白色纱帘照在黑亮的琴盖上,映出一圈柔和的光晕。
“这是...?”她转向丈夫。
席砚南笑着搂住她的肩:“妈特意准备的。她说你在柳树沟时就总念叨想教孩子们音乐,现在可以重新开始了。”
姜瀛玉的手指轻轻抚过琴键,却没有发出声音。在柳树沟的五年,她确实常常怀念大学时学的钢琴,可那更多是一种对过去的怀念。现在突然面对这架昂贵的乐器,她反而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。
“妈妈,这是什么呀?”明澈好奇地凑过来。
“是钢琴,可以弹出很好听的音乐。”姜瀛玉勉强挤出一个微笑,“等妈妈收拾好了就弹给你听,好吗?”
赵韵语站在门口,手里提着装满食材的布袋:“瀛玉啊,我买了些菜,晚上咱们包饺子吃。你先把孩子们的东西归置好,厨房我来就行。”
姜瀛玉点点头,却感到一阵微妙的失落。在柳树沟,做饭是她每天的重要工作,现在突然被“剥夺”了这个权利,她竟有些不适应。
接下来的几天,这种不适感越来越明显。早晨醒来,赵韵语已经做好了早餐;她想帮忙洗碗,婆婆却说“你在乡下辛苦了那么久,该歇歇了”;甚至连孩子们的衣服,婆婆都抢着洗了晾好。
更让她不安的是,明远和明澈似乎迅速适应了奶奶的照顾。两个孩子现在有事第一时间找的不是妈妈,而是“奶奶”。
“妈,您别太惯着他们了。”第五天早餐时,姜瀛玉终于忍不住开口,“明远昨天又没自己穿衣服,这习惯可不好。”
赵韵语正给孙子剥鸡蛋,闻言笑道:“孩子还小嘛,慢慢来。”
“在柳树沟时他三岁就会自己穿衣服了。”姜瀛玉放下筷子,声音有些发紧。
席砚南察觉到气氛不对,赶紧打圆场:“妈也是心疼孩子。明远,今天自己穿衣服给妈妈看,好不好?”
明远嘴里塞满鸡蛋,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,注意力却全在奶奶手里那颗剥了一半的鸡蛋上。
姜瀛玉突然站起身:“我吃好了,先去收拾屋子。”
走进卧室,她深吸一口气,试图平复胸口的闷痛。窗外的杨树在风中摇曳,发出沙沙的响声,让她想起柳树沟那些高大的柳树。在那里,她是一个被需要的老师、母亲;而在这里,她似乎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旁观者。
“瀛玉?”赵韵语的声音从门外传来,“我能进来吗?”
姜瀛玉迅速抹了抹眼角:“请进。”
赵韵语手里拿着一个信封,脸上带着期待的笑容:“我联系了实验一小的张校长,他说随时欢迎你去面试。你看什么时候方便?”
姜瀛玉盯着那个信封,心跳突然加速。这就是那封她无意中看到的介绍信,现在被正式递到了面前。
“妈,我...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工作。”她艰难地开口,“孩子们刚回来,需要适应,而且...”
“哎呀,这有什么好犹豫的?”赵韵语热情地坐到她身边,“张校长是我老同学,都安排好了。孩子们有我呢,你尽管放心去上班。”
姜瀛玉的手指绞在一起:“可是...”
“工资待遇都不错,离咱们家也近。”赵韵语继续说着,完全没注意到儿媳越来越苍白的脸色,“你教了这么多年书,总不能荒废了吧?”
“妈!”姜瀛玉突然提高了声音,“您能不能先问问我的想法?”
赵韵语愣住了,信封悬在半空。
“我不是您手里的提线木偶,”姜瀛玉的声音颤抖着,“在柳树沟的五年,我一个人照顾全家,教书种菜,什么苦没吃过?现在回来了,您却把我当个需要安排的小孩!”
赵韵语脸上的笑容僵住了:“我...我只是想帮忙...”
“帮忙是问'你需要什么',不是直接替我做决定!”姜瀛玉站起身,眼泪终于夺眶而出,“您知道我这几天什么感觉吗?像个客人,在自己家里像个客人!”
话一出口,她就后悔了。赵韵语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,手中的信封掉在了地上。
“对不起,我...我不是那个意思...”姜瀛玉慌乱地解释。
赵韵语缓缓站起身,弯腰捡起信封,动作迟缓得像个老人:“是我考虑不周了。”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,“你...你先休息吧。”
门轻轻关上的声音像一把钝刀,割在姜瀛玉心上。她滑坐在地上,无声地哭泣。窗外,一群鸽子飞过天空,翅膀拍打的声音格外清晰。
那天晚上,家里的气氛异常沉闷。席砚南察觉到妻子和母亲之间的异常,却不知该如何开口。明远和明澈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,安静地吃完饭就回房间了。
夜深人静时,姜瀛玉轻手轻脚地来到客厅,发现钢琴上放着一张纸条。她打开台灯,认出是婆婆的笔迹:
“瀛玉,妈妈老了,总想着把失去的五年补回来,却忘了你们已经长大了。钢琴是送给你的礼物,不是负担。工作的事,你自己决定。无论你做什么选择,妈妈都支持你。——韵语”
纸条背面还写着一行小字:“明天我要带明远去少年宫报名书法班,如果你同意的话。”
姜瀛玉的眼泪落在纸上,晕开了墨迹。她轻轻掀起琴盖,手指放在冰凉的琴键上,弹起了在柳树沟时常教孩子们唱的那首《茉莉花》。
琴声如水,在寂静的夜里流淌。她没有注意到,主卧的门悄悄开了一条缝,赵韵语站在那里,听着久违的琴声,悄悄抹去了眼角的泪水。
第二天一早,姜瀛玉起床时,发现婆婆正在厨房忙碌,而明远已经穿戴整齐,正在自己系鞋带。
“妈妈!”孩子兴奋地跑过来,“奶奶说要教我写毛笔字,像爸爸那样!”
姜瀛玉看向婆婆,赵韵语回以一个温和的微笑:“我煮了粥,还蒸了你爱吃的豆沙包。”
“谢谢妈。”姜瀛玉轻声说,“书法班...我能一起去看看吗?”
赵韵语的眼睛亮了起来:“当然好啊!吃完早饭咱们一起去。”
明远突然插嘴:“奶奶,我能带上我的小兔子石头吗?可以给老师看看吗?”
“当然可以,”赵韵语蹲下身整理孙子的衣领,“不过要记住,上课时要安静,不能随便说话,知道吗?”
“知道啦!”明远学着大人的样子作揖,“'长者立,幼勿坐',对吧?”
姜瀛玉惊讶地看着儿子:“谁教你的?”
“奶奶昨晚给我讲的故事里学的。”明远骄傲地挺起胸膛。
赵韵语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:“就是《弟子规》里的一些基本礼仪...”
姜瀛玉突然意识到,婆婆并非要“夺走”她的孩子,而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爱他们。那种爱或许与她不同,但同样真挚。
“妈,”她走到婆婆身边,轻声说,“关于工作的事...我想先去学校看看,可以吗?”
赵韵语的眼睛湿润了:“好,好...我让张校长安排。”
阳光透过厨房的窗户洒进来,照在三人身上。姜瀛玉忽然觉得,北京的这个早晨,和柳树沟的清晨一样温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