席父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叠皱巴巴的钞票,每一张都仿佛带着乡亲们手掌的温度。
他的手微微颤抖着,那些五毛、一块的零钱在他眼中渐渐模糊成一片。
“这钱我们不能收。”席父的声音有些哽咽,他摘下眼镜,用袖口擦了擦镜片。
席砚南站在父亲身旁,看着那些零散的钞票,喉咙发紧:“爸,这是全村人的心意。”
“正因为是心意,才更不能收。”席父重新戴上眼镜,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钞票,“王婶家去年才还清债,老秦家三个孩子上学,周老师那点工资要养活一大家子。”
姜瀛玉轻轻走进屋,手里端着一杯热茶。她看到桌上的钱,瞬间明白了什么,默默将茶放在席父手边。
“爸,要不这样,”姜瀛玉轻声说,“我们把这钱留给学校。可以买些新书,或者修一修漏雨的屋顶。”
席父的眼睛亮了一下,随即又暗淡下来:“可乡亲们……”
“明天我挨家去解释,”席砚南接过话头,“就说这钱我们收下了,但转赠给学校。这样既不辜负大家的心意,也能为孩子们做点事。”
屋外传来明远和明澈的梦呓声,席父望向孩子们睡着的房间,终于点了点头。
夜深了,席家的灯还亮着。姜瀛玉坐在床边,整理着全家的衣物。
她拿起一件明远的小棉袄,上面还沾着泥点——那是上周他和村里孩子们在小溪边玩耍时弄脏的。
“嫂子,这件要带上吗?”席曼婷推门进来,手里捧着一摞叠好的衣服。
姜瀛玉点点头:“带上吧,明远最喜欢这件。”
席曼婷坐在嫂子身边,拿起一件绣着红梅的棉袄:“这件还是我结婚时你送我的。”
两个女人相视一笑,眼中都有泪光闪动。
五年来,她们从仇敌到亲如姐妹,一起经历了太多。寒冬里共用一个暖水袋,夏夜里一起备课到深夜,农忙时轮流照顾孩子们。
“曼婷,”姜瀛玉突然握住小姑子的手,“你紧张吗?马上要见到你妈妈了。”
席曼婷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:“我说不紧张是假的,但好在一切都过去了。”
姜瀛玉轻轻抱住她:“会好的,一切都会好的。”
在北京的四合院里,赵韵语又一次从梦中惊醒。她梦见自己站在柳树沟的村口,却怎么也找不到席家的房子。
醒来时,枕巾已经湿了一片。
窗外,启明星刚刚升起。
赵韵语索性起床,再次检查行李。她打开一个绣花布袋,里面是她这些年偷偷收集的关于席家的所有信息——几张模糊的照片、几封辗转多人才到她手中的信、甚至还有从报纸上剪下的一则关于“乡村教师席砚南”的简短报道。
她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儿子坚毅的侧脸,岁月和乡村生活已经将他磨砺成一个真正的男人。
“砚南...妈妈对不起你...”赵韵语喃喃自语,泪水滴在照片上。
天刚蒙蒙亮,工作人员就来敲门:“赵老师,车已经备好了,我们随时可以出发。”
赵韵语深吸一口气:“走吧,现在就出发。”
车队缓缓驶出北京城,赵韵语坐在后座,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。她的心跳得厉害,手心沁出细密的汗珠。
五年了,她终于要见到朝思暮想的家人。
“赵老师,要不要休息一下?路途还远。”前排的年轻女干部关切地问。
赵韵语摇摇头:“不用,我睡不着。”
她犹豫了一下,又问:“小张,你说...他们会不会恨我?当年如果不是我,他们也不会被下放。”
小张转过身,温和地说:“赵老师,亲情是割不断的。您看席老师他们这些年一直在等您的消息,怎么会恨您呢?”
赵韵语望向窗外,没有回答。她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席父时,他带着两个孩子,眼中满是决绝:“韵语,你放心,我一定会保护好我们的孩子。”
他做到了。
而她,却缺席了五年。
柳树沟的清晨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。
李小桃气喘吁吁地站在席家门口:“席老师!快、快去看看!学校...学校出事了!”
席砚南匆忙披上外套跟着李小桃往学校跑。远远地,他就看到校门口围满了村民。
“让一让,让一让!”李小桃在前面开路。
人群分开,席砚南愣住了——校门口的空地上,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几十套崭新的课桌椅,在晨光中泛着木质的光泽。
“这是...”席砚南转向村民们。
老村长拄着拐杖走出来:“席老师,这是乡亲们连夜从县里运回来的。用那笔钱买的。”
席砚南走近那些课桌椅,发现每一张桌子的右下角都刻着一个名字——刘小花、王铁柱、张招娣...他班上所有学生的名字都在那里。
“孩子们说,”李小桃红着眼睛解释,“这样就算你们走了,他们也感觉你们还在...”
席砚南的视线模糊了。他蹲下身,手指颤抖着抚过那些刻痕,仿佛能触摸到孩子们纯真的心意。
与此同时,姜瀛玉正在家里收拾最后的东西。她打开一个木匣子,里面全是这五年来的教学笔记和学生们的作业本。
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叠画纸,那是孩子们送给她的“礼物”——歪歪扭扭的太阳、色彩斑斓的小房子、认认真真写下的“姜老师好”...
“妈妈,”明远揉着眼睛跑进来,“奶奶什么时候到呀?”
姜瀛玉把儿子搂进怀里:“快了,就这两天。”
“奶奶会喜欢我吗?”明远仰起小脸,眼中满是期待和不安。
“当然会,”姜瀛玉亲了亲他的额头,“奶奶给你和妹妹准备了好多礼物呢。”
明远兴奋地跳起来:“我要给奶奶看我养的小兔子!”
看着儿子跑出去的背影,姜瀛玉的笑容渐渐淡去。
她望向墙上挂着的日历,距离赵韵语说的“两三天”已经过去了四天,却还没有任何消息。
一种不安的情绪在她心中蔓延。
正午时分,一辆沾满泥浆的吉普车艰难地驶入柳树沟。车子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,最终停在了席家门口。
车门打开,赵韵语脸色苍白地走下车,她的衣服上沾着泥土,头发也有些凌乱。
“路上遇到山体滑坡,”随行干部解释道,“我们绕了很远的路...”
但赵韵语已经听不进去了。她的目光牢牢锁定在站在院门口的那个身影上——席砚南,她的儿子,已经长成了她几乎认不出的模样。
“砚南...”赵韵语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。
席砚南站在原地,双腿仿佛生了根。
二十三年的思念、委屈、渴望在这一刻全部涌上心头,让他的喉咙发紧,说不出一个字。
姜瀛玉见状,轻轻推了推丈夫的后背。
席砚南终于迈出一步,然后是第二步,越走越快,最后几乎是跑着冲向赵韵语。
“妈!”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,在抱住母亲的那一刻,哭得像个孩子。
赵韵语紧紧抱住儿子,泪水浸湿了他的肩膀。她的手指颤抖着抚摸儿子的脸庞,仿佛要确认这不是梦境。
“对不起...妈妈来晚了...”赵韵语泣不成声。
席父站在屋门口,远远地望着这一幕。他的眼中也噙着泪水,却迟迟没有上前。
直到赵韵语的目光越过儿子的肩膀,与他对视。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,二十三年的分离,二十三年的坚守,都在这一眼中。
“老席...”赵韵语轻声呼唤。
席父终于迈步向前,他的步伐稳健,却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力。
当两人终于面对面站定时,赵韵语颤抖着伸出手,轻轻抚上丈夫布满皱纹的脸:“你...老了。”
席父握住妻子的手,嘴角微微上扬:“你也是。”
简单的三个字,却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感。
就在这时,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屋里冲出来,好奇地打量着赵韵语:“你就是奶奶吗?”
赵韵语低头,看到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仰头望着她,那眉眼间依稀能看到席砚南小时候的影子。
“明远?”赵韵语蹲下身,与孙子平视。
明远点点头,突然从背后拿出一个草编的小兔子:“送给奶奶!我自己编的!”
赵韵语接过那只粗糙却充满童真的小兔子,再也控制不住情绪,将孙子紧紧搂入怀中。
姜瀛玉牵着明澈的手走出来,看到这一幕,眼中泛起泪光。
席曼婷站在她身旁,手指紧紧攥着衣角,既期待又忐忑。
赵韵语抬起头,目光扫过这些她朝思暮想却从未谋面的家人。
当她的视线落在姜瀛玉身上时,眼中满是感激:“瀛玉……谢谢你照顾这个家,我都听老席说了,如果没有你……”
姜瀛玉摇摇头,轻声道:“妈,我们是一家人。”
席曼婷终于鼓起勇气走上前:“妈,你不会把我忘了吧?”
赵韵语望着已经出落成大姑娘的女儿,泪水再次夺眶而出:“曼婷,妈怎么可能忘记你!”
母女相拥而泣,五年错过的时光在这一刻似乎被稍稍弥补。
村民们闻讯赶来,很快席家院子里就挤满了人。老村长代表全村向赵韵语表达了欢迎,孩子们则好奇地围着这个“从北京来的奶奶”问东问西。
看着被家人和村民围绕的妻子,席父站在一旁,脸上露出久违的轻松笑容。
这一刻,他感到五年的坚守都是值得的。
夜幕降临,席家再次摆起了宴席,这次是为了欢迎赵韵语的到来。
席间,赵韵语从行李中取出给每个人的礼物——给席父的新眼镜,给席砚南的钢笔,给席曼婷的丝巾,给姜瀛玉的玉镯,给明远和明澈的玩具和糖果。
“我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,”赵韵语有些局促,“就随便买了些。”
姜瀛玉戴上玉镯,轻声道:“很漂亮,谢谢妈。”
明远和明澈已经迫不及待地拆开玩具,兴奋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。看着孙子孙女快乐的样子,赵韵语的眼中满是慈爱。
饭后,当其他人都在收拾时,赵韵语悄悄走到正在洗碗的姜瀛玉身边。
“瀛玉,”赵韵语轻声说,“这些年...辛苦你了。”
姜瀛玉摇摇头:“不辛苦,我很幸福。”
赵韵语望着儿媳娴熟的动作,突然说:“我听说了你教书的事...你很了不起。”
姜瀛玉的手停顿了一下,然后继续擦洗着碗:“我只是做了我能做的。”
“不,”赵韵语认真地说,“你做了很多人做不到的事。我...我为有你这样的儿媳感到骄傲。”
姜瀛玉的眼眶红了,她放下碗,转身拥抱了婆婆:“欢迎回家,妈。”
夜深了,席家的灯还亮着。赵韵语和席父坐在院子里,仰望满天繁星。
“老席,”赵韵语轻声问,“后悔吗?”
席父摇摇头:“不后悔。虽然苦,但看着孩子们长大,看着他们成为有用的人...值了。”
赵韵语靠在他肩上:“谢谢你...把我们的孩子教得这么好。”
席父握住妻子的手:“现在,我们一家终于团圆了。”
屋内,席砚南和姜瀛玉站在窗前,看着院子里依偎在一起的父母。
“砚南,”姜瀛玉轻声问,“我们真的要走吗?”
席砚南沉默了一会儿:“你想留下?”
姜瀛玉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,那里有她熟悉的星星:“这里有我们的学生,我们的家...”
“北京也有等着我们的家人,”席砚南搂住妻子的肩膀,“而且,我们可以继续教书,只是换了个地方。”
姜瀛玉点点头,靠在他肩上:“只要一家人在一起,去哪里都好。”
院子里,赵韵语突然想起什么:“对了,我听说乡亲们送了钱...”
席父微笑着告诉她钱的去向,以及孩子们刻名字的课桌椅。
赵韵语听后,眼中闪烁着泪光:“他们...真好。”
“是啊,”席父望着星空,“这里的人,朴实得让人心疼。”
赵韵语沉默了一会儿,突然说:“老席,我有个想法...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