姜瀛玉往后靠了靠:“看雪。你说今天小芳她们还能来上课吗?”
“怎么不能?”席砚南用掌心贴着她冰凉的手指,“村里孩子哪个不是风里来雪里去?你等着瞧,保准天不亮就有人来敲门。”
像是印证他的话,院外突然传来“咯吱咯吱”的踩雪声。
姜瀛玉急忙推开窗户,冷风夹着雪粒灌进来,吹得油灯直晃。
朦胧晨光中,三个小小的人影正扒在篱笆上往里张望,最前面那个扎着红头绳的,可不就是小芳。
“哎呀,真来了!”姜瀛玉手忙脚乱地系棉袄扣子,“砚南你快去生炉子,我去开门!”
席砚南笑着看她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蹿出去,慢悠悠地拎起墙角那筐昨晚备好的木炭。
西厢房门口已经挂上了新做的木牌,上面是他亲手刻的“席家女子学堂”六个大字,凹槽里还描了金粉,在雪地里闪闪发亮。
小芳带着两个女孩怯生生地站在院门口,三双棉鞋都沾满了雪。年纪稍大的那个挎着布包,里面露出半截绣绷;最小的才六七岁模样,冻得通红的双手紧紧攥着姐姐的衣角。
“快进来!”姜瀛玉蹲下身拍掉她们裤腿上的雪,“怎么来这么早?天都没亮透呢。”
小芳吸了吸鼻子:“娘说早点来能多学几个字。”
她从怀里掏出个还冒着热气的烤红薯,“给老师的。”
姜瀛玉心头一热,接过红薯时碰到孩子冰凉的手指,才发现她连手套都没戴。
等三个孩子进了暖和的西厢房,她连忙翻出自己大学时用的毛线手套,剪小了给她们戴。
西厢房已经变了模样。靠墙摆着十张崭新的小木桌,每张桌上都放着石板和石笔,这是席砚南连夜赶制的。
正前方的黑板上用粉笔画着田字格,写着“人、口、手”三个大字。墙角铁皮炉子烧得正旺,上面坐着的水壶“噗噗”冒着白气。
“都坐下吧。”姜瀛玉把红薯掰成三份分给孩子们,“咱们先暖暖身子再上课。”
最小的女孩盯着黑板,突然小声说:“我认识那个'口'字,像我家灶台上的洞。”
“真聪明!”姜瀛玉眼睛一亮,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招娣。”女孩说完立即缩到姐姐身后。
姜瀛玉胸口像被针扎了一下。她想起大学里那个总坐第一排的城里姑娘,名字叫“诗涵”。
同样是女孩,一个生来就被期待“招弟”,一个却被赋予“诗书涵养”的期许。
炉火噼啪作响,窗外天色渐亮。当姜瀛玉握着招娣的小手,在石板上写下第一个“人”字时,院门又被推开了。
这次是五六个妇女带着女儿,每个人胳膊底下都夹着布包,有的装着干粮,有的包着鸡蛋,最阔气的那位居然拎了条咸肉。
“姜老师,孩子交给您了!”
“丫头不听话您只管打!”
“这是俺家腌的咸菜,您尝尝……”
妇女们七嘴八舌地说着,把女儿往前推。姜瀛玉数了数,算上小芳三个,竟来了八个学生,年纪从六岁到十四岁不等。她原以为第一天能有五个人就不错了。
席砚南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,冲她眨眨眼。姜瀛玉会意,从箱子里取出昨晚准备好的八本簿子。
是她用旧账本翻面订成的,封面上还细心糊了红纸。
“这是你们的作业本。”她一本本发到女孩们手里,“现在我们先来取学名。”
“学名?”扎头巾的妇女疑惑道。
姜瀛玉翻开《诗经》,指着“采薇”二字:“比如小芳大名叫刘芳,但我们可以再取个书上的名字做学名。招娣愿意叫'诗瑶'吗?意思是像美玉一样珍贵。”
小女孩眼睛瞪得溜圆,怯生生地点头。她姐姐突然举手:“老师,我能叫'知秋'吗?我娘说我是秋天生的。”
“当然可以!”姜瀛玉惊喜地在簿子上写下“刘知秋”三个字,“这是'一叶知秋'的典故呢。”
取名环节让课堂活跃起来。当姜瀛玉给一个胖乎乎的女孩取名“乐仪”时,窗外突然传来嗤笑声。
几个半大男孩扒在窗台上做鬼脸:“女娃子念什么书!羞羞羞!”
小芳气得涨红了脸,正要回嘴,却见席砚南拎着扫帚走过去。男孩们一哄而散,最后一个跑得慢的被拎着后领提溜回来。
“二狗子?”姜瀛玉认出这是生产队长的小儿子,“你想听课就进来好好听,扒窗户算什么?”
男孩扭得像条泥鳅,眼睛却不住往黑板上瞟。姜瀛玉心念一动,递给他一块石板:“要不要学写自己名字?”
一刻钟后,当男孩歪歪扭扭写下“王志强”三个字时,他娘正好来找。这个总说“女娃读书没用”的妇人,看见儿子写的字竟红了眼眶:“姜老师,这、这真是他写的?”
午后雪停了,阳光透过云层照在西厢房的窗棂上。
姜瀛玉正教女孩们用彩线绣字母,突然听见院里传来争吵声。
“......伤风败俗!”一个沙哑的男声吼道,“女子无才便是德,老祖宗的话能有错?”
姜瀛玉推门出去,看见席老爹正和个山羊胡老头对峙。
老人穿着褪色的长衫,手里拄着拐棍,正是村里私塾的老先生。
姜瀛玉记得他姓马,早年间中过秀才。
“马叔,您消消气。”席砚南挡在两人中间,“瀛玉教孩子们认几个字,不碍事的。”
“不碍事?”马老汉拐棍跺得咚咚响,“女子读书乱了纲常!我教了三十年《女诫》,还没见过这么荒唐的事!”
姜瀛玉刚要开口,小芳却从她身后钻出来:“马爷爷,姜老师教我们记账,以后娘去卖鸡蛋就不会算错钱了!”
“就是!”知秋也壮着胆子说,“我们还学怎么给伤口消毒,弟弟上次磕破头,我知道用盐水洗比香灰管用!”
马老汉被堵得说不出话,胡子一翘一翘的。这时院外又来了几个村民,都是听说吵架来看热闹的。
姜瀛玉心跳如鼓,却见席老爹突然转身进屋,捧出个红布包。
“马老弟,你看看这个。”席老爹抖开红布,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。
竟是姜瀛玉的大学录取通知书,“我儿媳妇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,省里领导都夸的!她愿意教村里丫头们,是咱祖坟冒青烟的好事!”
证书上烫金的印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围观的人群发出惊叹,有个妇女突然说:“俺家闺女昨儿回来,教会俺认粮票上的字哩!”
风向渐渐变了。马老汉脸上挂不住,哼了一声转身要走,却被姜瀛玉叫住:“马叔,我正想请您当学堂的顾问呢。您学问深,教教孩子们《千字文》好不好?”
老人的背影僵了僵,没答应也没拒绝,拄着拐棍慢慢走远了。但姜瀛玉看见,他临走时偷偷抹了把眼睛。
晚饭后,姜瀛玉在油灯下批改“作业”。说是作业,其实是孩子们用树枝在沙盘上写的字,她挨个记在本子上。席砚南端来洗脚水,蹲下身要给她脱袜子。
“别......”姜瀛玉慌忙缩脚,“我自己来。”
席砚南不由分说抓住她的脚踝:“忙一天了,泡泡脚。”
温热的水漫过脚背,姜瀛玉舒服得叹了口气。席砚南的手法很专业,拇指按在脚心穴位上轻轻打转,这是他跟姜瀛玉学的。
“今天马叔那事......”姜瀛玉犹豫着开口。
“别往心里去。”席砚南往盆里添了点热水,“老辈人思想转不过弯正常。你猜怎么着?下午我看见他在祠堂门口教几个老太太认字呢。”
姜瀛玉扑哧笑出声,脚丫溅起水花。席砚南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小木盒:“给你。”
盒子里是把黄铜钥匙,柄上雕着朵小小的梅花。”西厢房的门锁换新的了。“席砚南低头给她擦脚,“以后那就是你的天地。”
姜瀛玉摩挲着钥匙上的花纹,突然说:“砚南,我想去趟省城。”
原来,她盘算着去找大学同学帮忙。
教音乐的林媛答应捐赠一批旧乐器,学农艺的赵志刚愿意提供蔬菜种子,姜瀛玉打算在学堂后院开辟个小菜园,既当劳动课,收获又能补贴伙食。
“好啊,我陪你去。”席砚南把她冰凉的脚塞进棉拖鞋,“正好接了个县文化馆的订单,要做二十套桌椅,得去买些好木料。”
夜深了,两人轻手轻脚地来到院子。雪后的夜空格外清澈,银河像撒了把碎钻,璀璨夺目。
姜瀛玉仰头望着星空,突然说:“等学堂稳定了,我想招些年纪大的妇女来扫盲。”
席砚南笑着捏捏她的手指:“到时候我给你打下手。”
他指着远处一颗特别亮的星星,“听爹说,人死了就会变成星星。你爹和我爹,现在肯定在天上看着咱们呢。”
姜瀛玉靠在他肩头,忽然觉得心里满满的。厨房窗口透出暖黄的光,映在雪地上像铺了层金粉。
席曼婷哄孩子睡觉的摇篮曲隐约飘来,混合着秦志强劈柴的咚咚声。
在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冬夜,姜瀛玉忽然清晰地看到了未来。
女子学堂会从西厢房搬到祠堂旁,会有更多女孩像小芳一样挺直腰板说话,或许某天,村里再也不会有人给女儿取名“招娣“了。
“冷不冷?”席砚南把她往怀里带了带。
姜瀛玉摇摇头,忽然踮起脚在他耳边说了句话。席砚南先是一愣,继而眼睛亮得像星星:“真的?”
月光下,姜瀛玉红着脸点头。
席砚南一把抱起她在雪地里转圈,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