除夕这天,天还没亮透,姜瀛玉就感觉有人轻轻推她的肩膀。
“嫂子,该起了。”席曼婷的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,却掩不住兴奋,“再不去灶房,有人该着急了。”
姜瀛玉睁开眼,看见窗外还挂着星星。
她揉了揉眼睛,摸到枕边的手表——才凌晨四点。在农村,除夕这天女人们要早早起来准备年夜饭,这是老规矩了。
灶房里已经点起了油灯。席父正在和面,见她们两个进来,脸上笑开了花:“快来,面和好了,就等你们包饺子。”
姜瀛玉挽起袖子,熟练地拿起擀面杖。她在省城大学里常和同学一起包饺子,手法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笨手笨脚的新媳妇了。
“哟,瀛玉这手艺见长啊!”席父看着儿媳擀出的圆润面皮,惊讶地挑眉。
席曼婷凑过来,神秘兮兮地说:“爹,嫂子在大学可是'饺子协会'的副会长呢!”
“啥协会?”席父一脸茫然。
“就是...”姜瀛玉想了想,换了个说法,“就是一群爱包饺子的同学凑一块儿,互相学手艺。”
席父恍然大悟:“那敢情好!”她突然压低声音,“今儿个多包点,下午村里肯定有人来拜年,得让人家尝尝大学生的手艺。”
天渐渐亮了,灶房里的热气在玻璃窗上凝成水珠。
三个人分工明确:席父调馅,姜瀛玉擀皮,席曼婷包饺子。
很快,盖帘上就排满了白胖胖的饺子,像一队队等待检阅的小士兵。
“曼婷,你这饺子怎么捏的花边这么好看?”姜瀛玉注意到小姑子的饺子个个带着精致的褶子。
席曼婷得意地眨眼:“医学院练的!做手术缝合要手稳,包饺子正好练手艺。”
正说着,院子里传来“咚咚”的劈柴声。透过窗户,姜瀛玉看见席砚南只穿着单衣,斧头在他手中划出有力的弧线,木柴应声而裂。
似乎是感受到妻子的目光,他突然抬头,隔着雾气朦胧的窗户对姜瀛玉笑了笑。
“哎哟,看什么呢这么入神?”席曼婷促狭地用胳膊肘捅了捅嫂子。
姜瀛玉脸一热,赶紧低头擀皮:“没、没什么...”
太阳升到树梢时,席家的男人们已经贴好了春联、挂上了灯笼。秦志强踩着梯子,正往门楣上贴“福”字,席曼婷在下面指挥:“左边高点...再高点...好了!”
“砰”的一声,秦志强没站稳,连人带梯子往后倒。席曼婷惊叫一声,却见丈夫在半空中灵活地转了个身,稳稳落地,手里还高举着那张完好的“福”字。
“几年的兵可不是白当的。”秦志强拍拍身上的土,冲妻子咧嘴一笑。
席曼婷又气又笑,捶了他一拳:“吓死我了!”
院子里,席老爹正带着两个孩子玩新买的拨浪鼓。
老人用粗糙的大手握着孙子的小手,教他有节奏地摇动。
“咚咚”的鼓声里,孩子咯咯笑着,脸蛋红得像个小苹果。
“爹,您歇会儿吧。”姜瀛玉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芝麻糊走出来,“刚磨的,趁热喝。”
席老爹接过碗,忽然感慨:“要是你爹还在...看到咱家现在这样,该多高兴啊。”
姜瀛玉轻轻握住公公的手:“我爹在天上看着呢。您看,今年春联的字多亮,灯笼多红,他一定看得见。”
正午时分,村里果然陆续有人来拜年。最先到的是生产队长一家,带着自家做的年糕。
“席老哥,过年好啊!”队长嗓门洪亮,“听说你家两个大学生都回来了,我特意带小子来沾沾文气!”
姜瀛玉忙迎出来,端出准备好的糖果和瓜子。队长的小儿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上那碟城里带来的动物饼干,却不敢伸手。
“拿着吃吧。”姜瀛玉把饼干塞进孩子手里,转头对队长媳妇说,“大姐,这是我同学从上海捎来的雪花膏,擦手特别好,您试试。”
队长媳妇受宠若惊地接过那个精致的铁盒,小心翼翼地沾了一点抹在手背上:“哎哟,真香!这得多少钱啊?”
“同学情谊,不谈钱。”姜瀛玉笑着说,“对了,我带了本《常见病防治手册》,您要不要看看?”
这边正说着,那边席曼婷已经被一群大姑爹小媳妇围住了。她正给大家演示怎么用听诊器。
“真的能听见心跳?”一个扎辫子的姑爹又惊又疑。
席曼婷把听诊器递给她:“你试试。”
姑爹把耳塞放进耳朵,席曼婷将听诊头按在她的手腕处。片刻后,姑爹惊讶地瞪大眼睛:“真的!咚、咚的,像打鼓一样!”
众人哄笑起来,气氛热闹非凡。秦志强站在一旁,看着妻子神采飞扬的样子,眼里满是骄傲。
下午三点,刘寡妇带着小芳来了。小姑娘穿着那件鹅黄色新棉袄,头发梳得整整齐齐,手里还捧着一个小布包。
“姜老师,新年好。”小芳怯生生地行礼,然后打开布包,“这是我绣的帕子...不好看,您别嫌弃。”
姜瀛玉接过手帕,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绣着“好好学习”四个字,针脚虽然稚嫩,却一针一线都很扎实。她心头一热,蹲下身抱了抱小姑爹:“绣得真好!我正好缺块手帕呢。”
刘寡妇搓着手说:“这孩子,自打穿了新衣裳,天天念叨要好好读书,不能辜负姜老师...”
“小芳,来。”姜瀛玉拉着小姑爹走到众人面前,“给大家背背昨天学的诗好不好?”
在母亲惊讶的目光中,小芳挺直腰板,用清脆的声音背起了那首英文小诗。虽然发音生涩,但一字不差。背完后,院子里静了一瞬,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。
队长拍着大腿感叹:“了不得!这么小的丫头会说外国话!席老哥,你家媳妇可真是...可真是...”
他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。
“是棵好苗子。”席老爹笑呵呵地接话,“要我说啊,女娃读书不比男娃差。你看我家这两个,一个比一个有出息!”
刘寡妇看着女儿发光的脸庞,悄悄抹了抹眼角。
傍晚时分,席家的年夜饭终于上桌了。八仙桌上摆得满满当当:中间是一大盆酸菜炖猪肉,周围环绕着红烧鱼、白切鸡、腊味合蒸、韭菜炒鸡蛋...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几盖帘形态各异的饺子,有花边的、月牙的,甚至还有几个小兔子形状的——那是姜瀛玉特意为孩子们捏的。
席老爹端起酒杯,手有些发抖:“今年啊,是咱家最团圆的一年。瀛玉和曼婷都有出息了,我这心里啊...”
老人哽咽了一下,“来,咱一家人干一杯!”
“干杯!”全家人举起酒杯,连两个孩子都用筷子蘸了甜米酒,学着大人的样子“干杯”。
席砚南悄悄在桌下握住姜瀛玉的手,低声道:“谢谢你。”
姜瀛玉不解:“谢我什么?”
“谢谢你让我爹这么高兴。”席砚南的眼睛在灯光下格外明亮,“自从爹走后,我很久没见他这样笑过了。”
姜瀛玉心头一暖,回握住丈夫粗糙的大手:“都是一家人,说什么谢。”
年夜饭吃到一半,外面突然响起鞭炮声。两个孩子立刻坐不住了,扭着身子要下桌。
“去吧去吧。”席老爹慈爱地挥手,“志强啊,把咱家鞭炮也放了!”
男人们都出去放鞭炮了,姜瀛玉和席曼婷留在屋里收拾碗筷。
透过窗户,她们看见秦志强正手把手教妻子点鞭炮,席曼婷捂着耳朵躲在他身后,又害怕又兴奋的样子。
“嫂子,你看他们。”席曼婷突然说,“志强对我真好。在医学院时,每个月他都省下粮票寄给我...”
姜瀛玉擦桌子的手顿了顿:“砚南也是。上次我参加演讲比赛,他偷偷跑去省城,就为了在台下给我鼓掌。”
两个年轻媳妇相视一笑,眼里都是幸福的光彩。
放完鞭炮,秦志强神秘兮兮地把席曼婷拉到后院:“闭上眼睛,有惊喜。”
“什么呀神神秘秘的...”席曼婷嘴上抱怨,却乖乖闭上了眼。
只听“嗤”的一声响,接着是秦志强的声音:“可以看了!”
席曼婷睁开眼,顿时惊呼出声——夜空中,一朵金色的烟花正绽放开来,像一株发光的蒲公英,照亮了整个院子。
紧接着,第二朵、第三朵...红的、绿的、蓝的,天空中仿佛突然开出了一片绚烂的花园。
“天啊!这得多少钱...”席曼婷又惊又喜。
秦志强从背后环住妻子:“不贵。矿上发了年终奖...我就想看你笑。”
烟花的光芒映在席曼婷脸上,照亮了她湿润的眼睛。她转身抱住丈夫:“傻子...”
前院里,姜瀛玉和席砚南并肩站着看烟花。
在又一朵烟花绽放时,姜瀛玉突然说:“砚南,我想办个学校。”
“学校?”
“嗯,专门教村里的女孩。你看小芳多聪明,还有今天来拜年的那些姑爹...她们只是缺个机会。”
姜瀛玉的眼睛在烟花映照下闪闪发亮,“我可以先在家里教,等以后...”
席砚南没有立刻回答,而是仰头看着天空中绽放的烟花。良久,他轻声说:“好。开春我就把西厢房收拾出来,给你当教室。”
姜瀛玉惊讶地转头看他:“你...不反对?”
“我什么时候反对过你想做的事?”席砚南笑了,“当年你说要考大学,我不是也支持了?”
姜瀛玉心头涌起一股暖流,她紧紧握住丈夫的手:“谢谢你。”
“又说谢。”席砚南假装生气地捏了捏她的鼻子,“再说谢,明年不给你压岁钱了。”
姜瀛玉噗嗤一笑:“谁要你的压岁钱!”
夜深了,村里的鞭炮声渐渐稀疏。
席家堂屋里,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守岁。两个孩子已经熬不住,蜷在席父怀里睡着了。
席曼婷突然提议:“嫂子,咱们唱个歌吧!就唱你在大学教我的那首。”
姜瀛玉点点头,清了清嗓子,轻声唱起了一首英文民歌。席曼婷跟着和声,两个清亮的女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动人。
席老爹听得入神,等她们唱完,老人感慨道:“真好听...像画眉鸟似的。”
“这叫《友谊地久天长》。”姜瀛玉解释道,“意思是希望美好的感情永远不变。”
“好,好...”席老爹连连点头,“咱家的情分,也要地久天长。”
午夜钟声敲响时,全家人都站起来互道新年好。姜瀛玉和席砚南站在门口,看着远处村子里此起彼伏的烟花。
“又是一年。”席砚南轻声说。
姜瀛玉靠在他肩上:“嗯,新的一年。”